阿爾杰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一身半新舍瓦尼長衫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臉上堆著笑，眼神卻滴溜溜地轉。

“早上好，我的朋友。”父親莫漢停下手里的活，雙手合十在胸前，對著來人輕輕點頭。然后轉過身對阿爾杰和母親介紹道，“這位是帕西叔叔，神廟的管事。”

阿爾杰心中了然，這就是父親口中負責管理神廟日常采購和財務的帕西。看他這身打扮，手指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家里顯然條件不錯和夏爾馬家對比鮮明。

阿爾杰跟著母親禮貌地對帕西管事問候了早安。寒暄過后，父親莫漢就忍不住向這位老相識分享關于兒子的喜訊：“帕西，我的老兄。你看看我家阿爾杰，神治愈了他，還給他帶來了神啟。你看看他現在，多么的機靈！”為了證明這一點，莫漢突然轉向阿爾杰問道，“阿爾杰，那我問你，27乘以14是多少？”

“……”阿爾杰內心一陣無語，這種當眾測試簡直幼稚又尷尬，但為了接下來的計劃，他還是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全力配合著他的演出，幾乎沒有思考地答道：“378。”

“嚯！這么快？”莫漢自己嘀咕著算了半天，覺得有些吃力，扭頭向友人求助到，“我得想想……帕西老兄，你腦子好使，快看看我家阿爾杰算的對不對？”

“阿爾杰算的沒錯。”帕西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重新看向阿爾杰，似乎想從這個剛剛大病初愈的孩子臉上看出些什么。

“哈哈！”莫漢得意地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家安賈莉天天在神前幫阿爾杰祈禱，乞求濕婆大神的庇護！看吧，神是不會拋棄他忠實的子民的！”他越說越開心，邊說邊興奮地晃起了腦袋，沉浸在兒子神啟的喜悅中。好在他沒忘記出發前阿爾杰交代他說的話，順勢說道：“為了感謝神的恩典，我得辦個法會，不用太大，慶祝阿爾杰被神靈治愈，也讓其他信徒們都來分享神的榮光。”

“辦法會是好事，可是……”帕西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邊說邊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阿爾杰，然后將頭附在莫漢的耳邊，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祭司大人，神廟的經費最近有些不夠啊，上個月光是修繕屋頂就花了不少……”后續的內容聲音太小，加上他刻意避開，阿爾杰也聽不真切。

阿爾杰見狀拉著母親的手，輕聲說道：“媽媽，我們去給濕婆神磕頭吧。”他前世雖然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但是入鄉隨俗，面對這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又是自家目前的“衣食父母”，還是給點表面上的尊重吧。

阿爾杰跪拜在地，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在心里說道：“濕婆大神，你要真的有靈，就保佑我趕緊搞到很多很多錢吧，越多越好！”抬頭一看，母親早已五體投地，仍然虔誠地趴在冰涼的石地上念念叨叨，不停感謝神的庇護。

趁著母親祈禱、父親和帕西還在小聲嘀咕的間隙，阿爾杰站起身，開始仔細巡視正殿內部。他發現濕婆神像前點著好幾盞黃銅制的長明酥油燈，燈火搖曳，這應該是神廟一筆不小的日常開支。

他不動聲色地靠近其中一盞觀察，先是蘸起一點燈油聞了聞，氣味和外觀似乎沒什么大問題，一股淡淡的膻味和奶香味混合著；然后，他學著以前看過的辨別黃油的方法，極其隱蔽地用指尖沾了一點放在嘴里嘗了嘗。口感十分粗糙，帶有類似豆渣般的顆粒感，還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苦味。

這酥油里面肯定摻了別的東西，多半是廉價的植物油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阿爾杰自覺抓住了帕西的把柄，只希望莫漢能靠譜一點，把那個帕西手里的賬本要過來好好對一對賬目。

時間流逝，太陽逐漸升起，驅散了清晨的涼意，零星的信徒開始陸續到來。莫漢為他們進行簡單的祝福，用朱砂在他們額頭點上象征吉祥的紅色提拉克，順便熟練地接過他們恭敬奉上的微薄供品，報以標準而和善的微笑。

上午的信徒不是很多，大抵都忙著在田里勞作。阿爾杰等父親送走所有信徒，才狀似不經意地問道：“賬本要到了么，爸爸？”

“哦，那個啊，帕西說賬本昨天放在家里沒帶在身邊，明天帶過來給我。”莫漢臉上露出一絲為難，旋即又開心起來，“不過你放心，辦法會的事情他已經同意了！他說經費雖然緊張，但會想辦法湊湊錢，盡量辦好。他真是個大好人啊，不是么，阿爾杰？”

“好人？”阿爾杰懶得理會這個腦子里大概塞滿了恒河水的便宜老爹，只是隨口應付了幾句。看來，這個帕西不會乖乖配合，查賬這事兒不容易。

中午時分，陽光變得熾烈。父親莫漢先是按照規矩向濕婆神像供奉了一些新鮮的水果和面餅。然后一家人在神廟廊下的陰涼處，席地而坐，一起吃著母親從家中帶來的簡單午餐——面餅蘸瑪莎拉蔬菜糊。

阿爾杰注意到，自從上午莫漢提起要看賬本之后，不知為何，那個管事帕西就再也沒出現在神廟了。

午后的神廟十分安靜，酷熱的天氣攔住了所有想要前來朝拜的信徒。阿爾杰吃完飯，找了個靠墻的陰涼處，枕著自己的胳膊呼呼大睡起來。父親和母親則沒閑著，打掃著神廟庭院的灰塵，給神廟周圍的植物澆水。

睡夢中，阿爾杰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繁華的都市，但很快被一陣急促的哭喊聲驚醒。臨近日落的時候，暑氣稍退，神廟來了一位抱著孩子的婦女，神色慌張，急切地跪在莫漢面前，請求他為她懷里的孩子驅邪。那孩子看起來也就一歲左右，渾身滾燙，雙目緊閉，四肢還不時抽搐一下。

阿爾杰在一旁冷眼旁觀，這癥狀很像是嬰幼兒常見的熱性驚厥，在缺乏醫學知識的鄉下，很容易被歸咎于“熱邪入侵”或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附身。實際上，簡單的治療方法通常是立即物理退燒。

但在這里，人們顯然更相信祭司的力量。莫漢一臉莊重地接過孩子，開始念誦阿爾杰聽不懂的經文，用蘸了圣水的手指在孩子額頭涂抹，又搖晃鈴鐺，折騰了好一陣子。沒過多久，孩子的抽搐真的漸漸平息了下來，雖然依舊發著燒，但呼吸平穩了許多。那婦女見狀千恩萬謝，從貼身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把錢塞給莫漢，看上去至少有幾十盧比。莫漢不動聲色地將錢細細點完后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內袋，但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隨著最后一抹日落消失在地平線下，夜幕降臨。這時，結束了田間勞動或是從附近小鎮做完生意的信徒們也陸續集合在神廟里，準備參加晚禱。

晚禱儀式開始，莫漢搖響了掛在神龕旁的鈴鐺，接著吹起古老的海螺號，聲音在安靜的神廟里顯得莊嚴而悠長。他手持一個多層的燈臺，上面燃著數盞小油燈，圍繞著濕婆神像緩緩轉動，口中用梵語吟唱著贊美濕婆大神的古老歌曲。

酥油燈的煙霧在殿內繚繞，跳躍的光影投射在斑駁的墻壁和信徒虔誠的臉上，營造出神圣的氛圍。阿爾杰站在角落看著那些表情狂熱的信徒和主持儀式的父親，心中不得不再次承認，宗教的力量確實已經深深根植于印度人民的心中，是他們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這時，陸續又有幾個村民悄聲走了進來，加入他們，其中就包括上午消失不見的神廟管事帕西，他也換上了一副虔誠的面孔，跟著莫漢一起低聲唱誦，雙手合十在胸前默默祈禱。

儀式進行到尾聲，父親莫漢清了清嗓子，面向所有信徒，鄭重地宣布了兒子阿爾杰被神明點化、重新開啟神智的奇跡，以及為了感謝神恩，神廟接下來將為此舉行一個小型的慶祝法會，希望各位虔誠的信徒能夠慷慨解囊，共襄盛舉。

阿爾杰作為今天的“主角”，自然被推到了前面。他配合著，回答著那些好奇的信徒圍上來問的各種問題，努力表現得像一個正常、聰慧的孩子。當村民們親眼見到阿爾杰真的對答如流，不再是之前那個病懨懨、有些癡傻的樣子后，都嘖嘖稱奇，紛紛將這歸功于濕婆大神的庇佑和莫漢祭司的虔誠。于是，幾乎人人都走到殿內的捐款箱前，掏出或多或少的錢幣，投了進去，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代表了自己的那份心意和對神的敬畏。

父親莫漢見狀，簡直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他連忙走到神像前，準備為信徒們分發“圣水”和“圣餐”——實際上就是剛才清洗過神像的水，以及之前供奉在神像前的那些面餅。

阿爾杰一看就他么的一個杯子輪流用，連忙沖到第一個將圣水一飲而盡。入口倒也沒什么特別奇怪的味道，就是普通的水味混合著植物葉子的清澀，但不知為何，阿爾杰隱約覺得這水里似乎比普通的水多了些細微的氣泡，有些莫名熟悉的感覺，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么。他看見其他領到圣水的人不僅喝下去，還將剩下的一點抹在頭頂和身上，也有樣學樣地照做。

分發完圣水圣餐，送走最后一批心滿意足的信徒后，神廟終于徹底安靜下來。莫漢開始做最后的清理工作，他將一種白色的粉末小心地撒在濕婆神像上，然后用蘸了水的布仔細擦拭。

阿爾杰一直在旁邊觀察，立刻注意到了這些可疑的白色粉末，好奇地問道：“父親，這是什么？”

“哦，這是帕西專門從城里買回來的好東西，”莫漢擦著神像，一臉神秘地說道，“叫‘神光粉’。雖然價格有些昂貴，但是效果特別好。你看，只要用一點點，再用蘸水的布一擦，就能讓神像變得光潔如新。帕西真是為神廟盡心盡力啊！”

“神光粉？”阿爾杰腦中靈光一閃！見鬼！他終于知道之前喝圣水時候那熟悉的感覺和那些不正常的小氣泡是怎么回事了，這分明就是最常見的小蘇打粉。難怪銅像擦完會顯得光亮——小蘇打有去污和輕微拋光的作用。

這個該死的帕西，不僅在酥油里動手腳，還拿便宜的小蘇打粉來報賬！他的這位便宜老爹，被那個神廟管事帕西耍得團團轉還不自知，甚至還覺得對方是個大好人。等著吧，總有一天他要帕西把屬于夏爾馬家的錢加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