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瑙的城郊公交總站，永遠是一片鮮活而混亂的景象。破舊的巴士歪歪扭扭地停放著，車身上五顏六色的廣告和剝落的油漆訴說著它們的年紀。

小販們推著簡陋的板車，高聲叫賣著各種零食、水果和廉價的小商品，聲音此起彼伏。刺耳的喇叭聲、引擎的轟鳴聲、人們的交談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首獨特的城市交響曲。

印度的公交車票上面通常沒有具體的發車時間或座位號，奉行的是“先到先得，坐滿即走”的原則。

阿爾杰和普莉婭趕到時，前往卡克利鄉方向的那輛大巴車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阿爾杰護著普莉婭，在擁擠的人縫中艱難地向前擠。阿爾杰緊緊護著身后的普莉婭，用肩膀和手臂隔開那些有意無意擠過來的身體，好不容易在車廂尾部靠近窗戶的位置找到了一個空位，連忙讓普莉婭坐下，自己則靠在旁邊的椅背上站著。

幸好最近一個月，阿爾杰手頭寬裕了些，不再是那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瘦弱少年。一日三餐管飽，時不時還能享用波比孝敬的肉餅，他的身體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開始快速發育，雖然離強壯還差得遠，但至少不再是風一吹就倒的模樣，身體中流淌著屬于這個年紀的青春活力。

大巴車并沒有立刻發車的意思，司機優哉游哉地在旁邊抽著煙，等待著更多的乘客。車廂里早已塞滿了人，不少人熟練地爬上了車頂，占據了視野開闊但顛簸無比的露天座。放眼望去，乘客絕大多數是男性，僅有的幾個女性，無一例外都像普莉婭一樣，用頭巾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低著頭，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又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直到售票員確認車廂里再也塞不下一個人，連車門都關得有些勉強時，司機才慢悠悠地掐滅煙頭，發動了引擎。

“嗤——嘎——”車子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喘息著、咆哮著，終于慢吞吞地啟動了。普莉婭顯然極不適應這樣的環境，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

阿爾杰看在眼里，開始沒話找話，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

普莉婭起初只是小幅度地點頭或搖頭，漸漸地，緊繃的嘴角放松了一些，偶爾會回應一兩句，甚至露出一點淺淺的笑容。車窗外的景色從密集的、破敗的城市建筑，逐漸變成了塵土飛揚的鄉間公路和無邊無際的農田。

大巴車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顛簸前行，揚起一路黃塵。車內，乘客們有的昏昏欲睡，有的麻木地望著窗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旅程。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咔噠！咔噠！砰！”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和撞擊聲之后，車子猛地向前一聳，速度驟減，引擎發出一陣不甘的嘶吼，最后“噗嗤”一聲，徹底熄火，歪歪扭扭地停在了荒涼的路邊。

“他媽的！搞什么鬼？！”滿臉油污、穿著汗漬背心的司機罵罵咧咧地跳下車，掀開滾燙的引擎蓋，一股白煙冒了出來。

車廂里頓時炸開了鍋。

“怎么又壞了？！這破車就不能開到報廢嗎！”

“我老婆還等我回家吃飯呢！”

“司機！到底能不能修好啊？！”抱怨聲、咒罵聲此起彼伏。

阿爾杰和普莉婭對視，兩人臉上滿是無奈。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司機滿頭大汗地搗鼓了半天，敲敲打打，最后滿手油污地爬出來，沮喪地宣布：“冷卻管爆了！徹底裂了！這鬼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得等它徹底涼下來，看看能不能用膠帶臨時纏一下，還得找水！沒有水，什么都干不了！”

乘客們怨聲載道，但也無可奈何，紛紛下了車，在路邊活動筋骨，或者三三兩兩地聚在稀疏的樹蔭下抱怨、等待。

此時大約是下午四點多，太陽依舊毒辣地炙烤著大地。空曠的鄉間公路上，除了這輛拋錨的巴士和一群焦躁的乘客，再無其他。

阿爾杰和普莉婭也下了車，站在路邊。普莉婭攏了攏頭巾，雙臂無意識地抱在胸前，眼神里透出明顯的不安。天色雖然還亮，但這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等待，足以讓人心焦。

“別擔心，應該…很快就好了。”阿爾杰安慰道，盡管他自己心里也沒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陽漸漸西斜，大約到了下午五點多，司機不知道從附近哪個水坑里弄來了一桶渾濁的水，又在引擎蓋下敲打、纏繞了半天。

司機滿頭大汗地蓋上引擎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油污，疲憊地對著乘客們喊道：“好了！暫時堵上了！應該能撐一會兒！都上來吧！快點！”

大家再次蜂擁上車，車子顫顫巍巍地重新啟動。

當大巴車終于晃晃悠悠地抵達卡克利鄉那個簡陋的站牌時，太陽已經落下了地平線，天邊只剩下一抹絢爛的晚霞，大約是傍晚六點半左右。蚊蟲開始嗡嗡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田野夜晚特有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氣息，帶著一絲涼意。夜幕開始悄然降臨。遠處的村莊亮起點點燈火，如同散落在深色絲絨布上的碎鉆。

轉眼間，空曠的村口只剩下阿爾杰和普莉婭兩人。從這里到普莉婭家，以及更遠一點的阿爾杰家，都需要穿過前方那個的村莊，再走過幾段漆黑的田埂路，至少還有五公里。

“走吧，普莉婭，”阿爾杰提起兩個人的書包，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天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

兩人并肩走在通往村莊的土路上，腳步聲在夜色中回蕩。周圍是漆黑的農田，只有遠處村莊的微光提供一點方向感。普莉婭下意識地靠近了阿爾杰一點。

沙——沙——

兩人的腳步聲在土路上規律地響著，偶爾踩到干枯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脆響。

走了大半路程，阿爾杰的耳朵捕捉到一絲異樣的動靜，從身后不遠處傳來。

普莉婭的腳步微微一頓，不自覺地攥緊了阿爾杰的手。阿爾杰沒有回頭，但脊背繃緊了一瞬。

沙——沙——

他們的腳步聲依舊，可那不屬于他們的聲音卻如影隨形——

嗒。

一塊小石子被踢動，滾落進路邊的溝渠。

普莉婭的呼吸急促了些，肩膀幾乎貼上阿爾杰的手臂。阿爾杰不動聲色地調整了步伐，讓自己擋在她和聲音來源之間。

夜風掠過田埂，草叢簌簌作響，可那腳步聲——

咯吱。

——踩斷樹枝的聲音。

阿爾杰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低聲道：“別停，繼續走。”

普莉婭點頭，指尖冰涼。

沙……

沙……

沙……

他們的腳步加快了些，而身后的聲音——

沙、沙、沙——

也跟著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