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雉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可以。”白鸮又重復一遍。

他向著旁邊遞了個眼神，女仆松開按著雪雉肩膀的雙手，幾個人端著金盆進來，用濕毛巾和手帕為雪雉擦凈臉上的鼻涕和眼淚，給他換了新的禮服外套。

白鸮又飲了一杯烈酒，看著長桌盡頭的黑影，老公爵對他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他扭過頭，又看向自己的兒子：“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雪雉，我的兒子，儀式要求我在明天獻上你的性命，在今天夜里12點之前，我不會對你動手。”

“這段時間你是絕對安全的，如果你想要逃走，我絕對不會阻攔。”

“但是，一旦鐘樓敲響午夜12點的鐘聲，時間抵達第三日，我會親自出手將你獻祭。”

“只要你可以在23個小時之內逃到我不能觸及的地方，你就可以活下去，我會想辦法找一個人替代你完成儀式。”

雪雉不可置信的看著父親，他不明白，剛剛還冷漠頑固的像是石頭一樣的父親，為什么突然又改變主意，同意讓他逃走？

他知道父親從來不會對兒子撒謊。

這個人的性情像是魔鬼，可是唯獨對兒子從來不會使用謊言，只會使用無可選擇的選擇來逼迫他們走向計劃里的結果。

所以父親真的愿意給他23個小時來逃走？

“真的嗎？”雪雉試探性的站起來，卻看到父親正用一種深沉的目光盯著他，原先冷酷的眼神竟然流出一絲悲憫，顯得極為割裂。

魔鬼，瘋子，親手殺死兒子的狂人，無比貪婪的狂徒……這種人怎么會有悲憫？

雪雉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父親，卻發現對方依舊冷漠，剛剛那種眼神像是他過于激動而產生的幻覺。

“是。”白鸮看著兒子，一貫的冷漠：“你是個特例，雪雉，我的兒子，你不像你的兩個哥哥那樣愚蠢，所以我愿意給你開個先例，滿足你最后的愿望。”

“盡可能的逃吧，逃到世界的盡頭，否則你將會在午夜12點的鐘聲響起后，準時死去。”

雪雉試探性的站起來，看看父親的臉色，挪開椅子，擺出想要往外逃走的架勢——父親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靜靜坐在長桌末尾看著他，手里的酒杯被女仆斟滿烈酒，一股濃郁到刺鼻的酒香味在屋內彌散。

他欣喜若狂的向著兩扇敞開的金屬大門狂奔，只要穿過亞瑟王的浮雕，跑過漫長的兩邊掛滿肖像畫的走道，就可以離開這里，消失在白鸮的視線之外。

可是雪雉剛剛走到門口，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你知道儀式的要求是什么嗎？”

雪雉下意識站定，以為父親改主意了，戰栗著回頭——父親仍然坐在椅子上，捏著一個空酒杯，冷漠的看著他。

白鸮說：“第一個宿命名為骯臟之皮，劣跡斑斑的人渣向著地獄無休止的墜落，當墮落出現中止，那一點向善的念頭萌發的瞬間，便是他死亡的時刻。”

“你的哥哥尼奧墮落了一輩子，在最后產生了向善的念頭，所以走向死亡。”

“儀式第二個宿命是死心，當真摯的愛遭受背叛，對伴侶徹底死心，其靈魂走向消亡的一刻，宿命便會達成。”

“在多年前，流矢背叛他的妻子，將其吞吃后拘禁靈魂，玷污真摯的愛。歸來的黑劍將流矢擊敗，那個受到囚困的靈魂走向自由，并選擇消亡。”

“你知道你的宿命達成條件是什么嗎？”

長桌盡頭的黑影緩慢的抬頭，盯著末位的白鸮，用這種動作提醒他，有些話不該說，說了對所有人都不好。

白鸮沒有再說下去，向著仆人們隨意的招手，示意他們關門。

他也覺得自己今天的話太多，把不該說的東西都說盡了。

這算是什么？

魔鬼最后的一點人性？

作為父親，給予這個最年幼的兒子的一點關懷？

雪雉是第一個以兒子的身份，哭著懇求他的人。

這個孩子是最不像歌瑞爾家族成員的歌瑞爾子嗣，瘋子家族里少有的正常人。

和他小時候很像，像到簡直是一個影子。

白鸮又飲下幾杯烈酒，握住銀色的刀叉，一刀利落的切斷羔羊的脖頸，捧起小小的羊頭，沉默的端詳著它的模樣。

希望他足夠聰明，能夠理解囚籠之子的宿命達成條件。

希望他足夠愚蠢，不要找到離開的路徑，不要找到真正的自由。

厚重的金屬巨門被兩側的騎士們奮力推動，亞瑟王的浮雕逐漸合攏，室內昏暗的燭光和空蕩蕩的座椅，還有那個捧著羊頭的冷漠男人逐漸消失在門后。

雪雉呆呆地看著大門，黃昏的光線透過窗隙灑落在亞瑟王的浮雕上，王者威嚴的有些過分，像是卡利古拉，古羅馬皇帝那樣的暴君，瘋狂的王者。

他的宿命？

一個在牢籠里長大的孩子，宿命的死亡條件是什么？

那個答案很快浮上心頭，在雪雉見過的一些作品里，那些動漫、游戲和現代作品里都有過這種惡趣味——奔向自由，即將走出黑暗的前一刻，不幸的死去。

囚籠之鳥一輩子都在渴望自由的天空，當它主動逃出囚籠的時候，就會因為這份自由而迎來死亡。

所以，要留下來嗎？

繼續呆在這里，說不定可以活下去？

只要留下就可以繼續享受那種生活，甚至說不定只要撐過儀式，父親找到其他人選，就可以不必再受到那么多限制……

只要父親沒有騙他……

只要……

雪雉回過神，卻發現自己已經跑出莊園的建筑群，正撐著石柱不斷地喘息。

他終歸是選了自由，像是所有的孩子那樣，想著一件事，最終卻順著心意做了另一件事。

但是僅僅是跑出莊園的建筑群是不夠的，整個歌瑞爾莊園遍布著父親的眼線，就算是那些傭兵也能輕而易舉的把他抓回去。

就算僥幸跑出莊園的正門也不夠，靠他一個人，一個軟弱的孩子，絕對不可能逃出父親的追捕。

只有一個人能幫他。

那個被稱為黑劍的男人，這個瘋子家族里唯一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