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常說的宿命是指‘生來注定的命運’，不可忤逆和改變的天意。”

昏暗的光線勉強照亮馬賽克窗的宗教拼圖，空蕩蕩的長桌擺滿各式餐點，一座座燭臺上燃燒著蠟燭，整齊的排列在兩側(cè)的墻洞之中，提供光源并制造氛圍感。

在長桌盡頭的主位，緊挨著神像的位置，坐著一團蠕動的黑影，形貌仿佛老人，又仿佛少女，像是高潔的騎士，又像是墮落的魔鬼，難以用言語描繪它的模樣。

白鸮照舊坐在末位，這次沒穿現(xiàn)代的禮服，而是穿著羅馬貴族式的猩紅色長袍，佩戴各類寶石飾品，腰背筆挺，手執(zhí)銀色刀叉，慢條斯理的切割著盤中的羔羊肉。

他的身邊特意加了一把小椅子，恩準從未進過這間屋子的幼子雪雉換上新的禮服，由幾名仆人服侍著坐在這里用餐。

但這個過于年幼的孩子并沒有感到任何榮幸。

他像是一只見到屠刀的羔羊，在椅子上蜷縮著身體，不敢看長桌盡頭蠕動的黑影，也不敢看身邊那個名義上的父親，更沒有心思去品嘗餐點。

雪雉知道自己要死了。

從出生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有一個必定到來的死期。

就像養(yǎng)殖場的豬羊，等到合適的時段就會被送進屠宰的場地，屠刀高高舉起，豬頭無聲落下。

他不被允許走出莊園，不被允許學(xué)習(xí)任何‘超過界限’的知識，連墮落也被限制在最多是‘打游戲晚睡一會’這樣的程度。

每天都需要按照規(guī)定進行少量室內(nèi)活動，在女仆的監(jiān)督里重復(fù)一些簡單有效的體操。

確保不會因為長期的活動量太少而出現(xiàn)健康問題，影響肉質(zhì)。

活動區(qū)域同樣受到嚴格限制，莊園的大部分區(qū)域并不開放。

他所能活動的區(qū)域通常都只有自己的房間和附近的幾條走廊。

只有特定時間，白鸮會帶他去其他區(qū)域活動，并且稱這種行為是‘父子增進關(guān)系的良好措施’。

但雪雉知道，他們從來都不是父子，因為他的母親是白鸮的女兒——這個魔鬼般的男人為了達成目的，從來都是不擇手段。

大哥流矢，二哥尼奧，還有自己，都是白鸮出于某種目的而制造的子嗣，他們每個人的人生都受到嚴格的控制，沒有任何自由。

只不過大哥和二哥并不知道這件事。

他們?nèi)匀灰詾檫^去發(fā)生的慘劇都是自身的選擇，可實際上那是被設(shè)計的結(jié)果，是人為促成的“宿命”。

他們就像被飼養(yǎng)的羔羊，成熟后就會被宰殺，而白鸮則是那個舉著刀等待時機的屠夫。

羔羊和屠夫怎么成為父子？

如今屠刀已經(jīng)落下，二哥尼奧被剝掉皮囊，淪為這場獻祭的第一個祭品，宣告著屠夫正式舉起屠刀，獻祭正式開始。

很不幸，他自己也是祭品。

白鸮沒有理會幼子的驚惶，切下一塊羊肉，貼心的放進幼子面前的餐盤里，延續(xù)之前的話題，平淡的說：

“比起你那兩個愚蠢的哥哥，你要聰明很多，早早地就意識到這一切背后的真相——這讓我很欣慰，因為這種小聰明很像年輕時代的我，那時候我還在倫敦討生活。”

“作為沒有父母的孤兒，我被一個妓女養(yǎng)大，每天都要看見陌生的男人爬上養(yǎng)母的床榻，看著她依靠出賣皮肉來換取生存。”

“我正是依靠你這樣的小聰明早早的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嘗試去改變自己的生活——然而不幸的是，沒等我真正獲得改變生活的機會，養(yǎng)母就在我六歲那年不幸去世。”

“她被一個醉漢活活勒死，尸體丟進泰晤士河，同垃圾與糞便一起飄在河面。

我沒有能力把她打撈上來，也無法為她尋找墓地和牧師，只能每天都去看一次她的尸體。

直到她徹底消失在骯臟的河水里，再也看不見半個肉塊——我原先的生活，我的養(yǎng)母，就這么被那條河給吃掉了。”

“好在我早早的就認清處境，學(xué)了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在養(yǎng)母死后，我就靠著一些小聰明和這些卑劣的東西勉強活下去。”

“直到父親來接我。”白鸮切割肉排的動作忽然頓住，表情由平淡轉(zhuǎn)為一種古怪的笑容。

那種表情不知道究竟是在笑還是在痛苦，他的唇角確實在上揚，努力擠出笑容，卻呈現(xiàn)出一種扭曲的模樣，痛苦的像是在被火灼燒。

同這副表情最相似的圖畫，是日本漫畫家藤本樹的《炎拳》，阿格尼那個經(jīng)典的表情。

白鸮一字一句的說：“然后我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那位歌瑞爾公爵一直都在看著我。”

“他親眼看著我被妓女撫養(yǎng)，看著我的養(yǎng)母被人勒死后丟進河里，看著她的尸體一點點腐爛，看著我成為小偷，像是老鼠一樣生活。”

“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是尊貴的歌瑞爾公爵的計劃……呵呵，計劃，呵呵呵……”

他說到這里，發(fā)出一陣低沉的笑聲，然后才繼續(xù)說：“后來我的妻子也死了，死在家族的內(nèi)亂里，被人一劍削掉腦袋。”

雪稚默不作聲，身體卻開始顫抖，想從椅子上逃開，卻被身后的女仆牢牢的按回去。

他已經(jīng)猜到父親要說什么，同時也預(yù)料到自己將要遭遇什么。

“你覺得你如今的遭遇是宿命，是一種生來注定的命運，但我可以很明確的告訴你：

本就沒有什么宿命。一切都是人為制定的劇本，每個歌瑞爾的成員都是舞臺上的牽絲木偶，粉飾華美的外表，演繹呆板的人生。”

“因為無法反抗，無法逃避，只能依循著既定的軌跡行進，永遠不能擁有真正的自由，從出生到死亡都受到支配——所以我們才說：’歌瑞爾家族的宿命引導(dǎo)著每個子嗣’。”

“當你太過弱小的時候，旁人為你制定的人生，就成了你的宿命。”

白鸮抓著刀叉，繼續(xù)切割羔羊肉，聽著遠方傳來的七聲鐘響，將一塊肉叉著舉在兒子面前，對他說：

“現(xiàn)在，你的宿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