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低垂,玫瑰色的幻光在天際波蕩,幾縷炊煙在麥田盡頭的小屋附近升起,狼群在焦土上奔騰。
土狒狒用湯勺往小碗里舀了半勺,嘗了一口,滿意的點點頭。
老板認為他們應該保持狀態,先進行休整,然后再去尋覓儀式的下一個目標。
所以他們分出人手,去莊園正門接收了一批從外界運來的物資,在這塊焦土上開始烹飪食材,準備晚餐。
等到吃完飯,輪流休息一會,他們就準備啟程去下一個目標所在的位置。
“好了嗎?”狼孩站在灶火旁邊,流著口水,身邊蹲著一頭灰色巨狼,同樣學著主人的模樣在流口水。
“湯還得再過幾分鐘。”土狒狒從旁邊的烤架上撈起來一條足有半斤的烤肉,撒了噴香的料子,淋上調制的醬汁,遞給旁邊的狼孩。
他歡呼一聲,跳到巨狼的背上,抓著羊肉串在焦土上橫行霸道,追逐晚風,向著黃昏下的莊園沖刺。
土狒狒見狀只是笑了笑,雙掌一合,平地便升起一條巖石塑成的長桌,緊跟著是一把把椅子,趁著老板和外甥在交談,他們加緊處理剩余的食材,將一道道餐點擺上桌子。
老板并不在長桌上吃飯,而是單獨在一張從小屋里運出來的圓桌上用餐,桌面鋪著潔白的布料,擺著裝飾性的花卉,飯菜量小而精致,承裝在銀盤里,使用分餐制。
原因倒不是挑剔,而是灰鴨的腸胃不好,身體因為早些年的舊傷而留下諸多隱患,在飲食上有很多忌諱,不能像他們那樣隨意的吃喝。
老板的客人在另一張圓桌上用餐,考慮到用餐習慣的問題,除了烤肉和一些菜肴之外,還專門開小灶做了幾道符合他們口味的餐點。
其中以安娜·歌瑞爾最為特殊,她極端的挑食,只肯吃蘑菇湯和薯條,除此以外一概不碰。
“很多年前,我們也在這里聚過。”
灰鴨拄著手杖,望著遠處的黃昏,對外甥說:“那時候我的女兒還活著,她和安娜的關系很好,兩個人會騎著公爵馴養的狗群,在麥田里嬉鬧。”
“錫人總是捏著鼻煙壺站在路邊看著,有時候會和你談起在各地旅行時的見聞,安娜的媽媽弗蘭妮這時候就會躲起來偷看——她是個很怕生的女人。”
“我的祖父,歌瑞爾公爵,他是個很忙碌的人,偶爾也會抽空回來一次,親自下廚給我們做飯——你特別喜歡喝他窖藏的葡萄酒,幾乎是像是喝水一樣飲用。”
“不過……”
他稍稍沉默,抬起頭朝著教堂的方向眺望,然后說:“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甚至可能都不存在。”
“先導會為了保護你,做出很多虛假的歷史殘片,有些當事人甚至會記得幾種矛盾的情景——在同一時段,你的身份和正在做的事情甚至都不同。”
“有位自稱格列佛的門徒和我談過,說這是必要的保護,避免某些事物過早地察覺你的存在。”
羅素對此沒什么感覺。
比起那些紛亂的過去,他根本就不記得是什么的過往,他更在乎當下要做的事情。
該回來的總會回來。
等到修持到三階以太層,完成向著以太生命的轉化,在靈魂上殘存的痕跡自然會將過往真實的記憶帶回來。
而后自然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現在之所以談起這些往事,主要是剛剛的變故讓他懷疑灰鴨爵士是不是被人替換了。
在經歷變故之后,沒有繼續談起后續的儀式目標,反而主動說要休整和用餐。
再聯想到賭徒的那些話,屬實讓人心里不太舒服。
可是這種猜忌又顯得有些奇怪,什么東西可以在重重包圍里一瞬間就替換掉灰鴨爵士,并且讓周圍的幾個人都毫無察覺?
要知道當時在場的不僅是灰鴨的幾個部下,還有老費和安娜。
聽著灰鴨的回憶,羅素將目光投向老費,試圖從它這里得到驗證。
作為歌瑞爾公爵記憶的持有者,老費肯定知道這些不太重要的往事的原貌。
“他說的沒問題。”老費冷靜的說:“你的猜測很有道理,確實有某些能力可以做到在瞬間替換一個人,不過這種替換一般都有缺陷。”
“像是東方的畫皮,就可以做到瞬間剝掉一個人的【皮囊】,將其外在的形貌和日常習慣的小細節都復刻的一絲不差,但只要查驗靈魂或者使用特殊的術法來對照,很快就能揪出問題。”
“除此以外,現代還有一些食尸鬼和血族發展出一種名為‘偽人’的流派,通過長期觀察和模仿后,在某一日忽然將目標吞食,完成取代——但這是新出現的技術,尚有一些漏洞,而且使用周期很長,不能做到瞬間的替換。”
“再者就是一些古代魔藥或者詛咒,例如比較著名的女巫換身,通過魔藥或者詛咒將兩個目標的靈魂互換,或者將肉體外形變更,可是這種變化無法完美復刻記憶和小的細節。”
羅素微微頷首,裝作在聽灰鴨爵士講述往事,隨口問道:“歌瑞爾的典籍有沒有記錄過這種事情?”
“……歌瑞爾的藏書?”灰鴨爵士啞然失笑:“我們早就沒落了,哪來的這種珍貴的典籍?要是在公爵之前的圣杯家族時代還好,那時應當存有一些典籍——但是自從一場名為【午夜】的災禍降臨后,家族的傳承就已經斷絕了。”
“現在莊園里的藏書大多都是公爵自己收集來的,他靠著以前的家族人脈和地位到處游說,承擔一些很麻煩的工作,借此來換取知識作為報酬,嘗試振興家族。”
“你我目前所見的一切,包括那邊的莊園,都是公爵兩個多世紀努力的成果。”
老費借著這個問題搖搖頭:“和他說的差不多,典籍早就遺失了,這也是家族沒落的根源之一,在那場午夜的災禍之后,舊的莊園整個沉入了未知的領域。”
“如果是歌瑞爾公爵收集的典籍,倒是有過相關的記載——換皮者,八孽·環世利維坦麾下的魚群成員,也被稱為妒形骸,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換皮。”
“八孽·喰主的麾下據說有一種特殊的儀式,可以吞食敵人來獲取對方的一切,理論上來說這種能力也可以做到。”
“不過八孽的眷屬一般很少來到天國,圣徒們對于這方面的監視極為嚴密,除了特意放進來的魚蝦,一般不會有八孽的眷屬出現。”
“午夜到底是什么?”羅素問,他之前就聽老費說過一次,但是當時并沒有講清,只說到達午夜就會有災禍。
可是午夜是怎樣的災禍?
它究竟多么恐怖,才能直接導致圣杯家族斷代變成歌瑞爾家族?
灰鴨爵士抓著手掌,在地面橫向畫出一條線,在線的上方勾勒出現在的莊園,在線的下方又勾勒出一座座高塔,在旁邊畫出各種字符來標注。
老人略微思考,解釋道:“我之前倒是對這方面有過研究,不過所能得到的線索太少,只有一個粗略的猜測。”
“午夜是一場災禍,在午夜出現時,莊園里的一切事物都會被拖入某個未知的領域,無人可以幸免……這也是歌瑞爾家族之所以斷代的原因。”
“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目前正在調查的這項由七個宿命組成的儀式,很可能就和午夜有關聯,甚至可能午夜就是先祖復活的條件之一。”
“當教堂的鐘聲敲響十二次,午夜就會降臨。”
冷風里夾雜飯菜的香味,土狒狒扯著嗓子吆喝狼孩回來吃飯,除了留在周圍警戒的幾個成員,大多數人都已經落座。
羅素同樣坐上專門為他準備的位置,思考著剛剛得到的情報。
灰鴨不像是被人替換過,他對于那些往事記憶的非常清楚,言談舉止也沒有問題。
可是屋內的‘贗品’一詞又是怎么回事?
賭徒說,那是灰鴨爵士的筆跡。
在當時的爆炸與混亂里,到底發生過什么事?
羅素用余光瞥向石頭的長桌,賭徒和十三擠在一塊,正在猜拳爭搶一串烤肉,土狒狒正照顧狼孩,教他使用刀叉和筷子的正確方式。
他收回目光,捏著湯勺嘗了一口奶油蘑菇湯,一邊用餐,一邊思考現在的情況。
無論是誰被替換,都不宜打草驚蛇。
他需要灰鴨的能力去尋找儀式后續的幾個目標,還有失蹤的管家。
抓了抓頭發,羅素又有些煩惱。
他自己的儀式還沒頭緒,從來到這里就沒有多少喘息的時間,幾乎是在夾縫里擠著零碎的時間來閱讀手札,學習相關的基礎知識。
按照格列佛的約定,明天晚上他就需要去教堂學習一些關于儀式的知識。
現在是夜里11點,距離明天還得等待十幾個小時,這中間不知道又會有多少變故。
莊園的晝夜似乎也失衡了,老費說以前莊園是有正常的晝夜輪替的,但是自從教堂響起鐘聲之后,現在一直都是保持著黃昏的狀態。
“想什么呢?”安樂戳戳他的胳膊肘。
“沒什么。”羅素猶豫片刻,換了套委婉的說辭,低聲對安樂說:“你要小心他們,雖然灰鴨爵士是我的舅舅,但是我們的家族一向都有精神病遺傳史。我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就會發瘋。”
女孩驚訝的朝小桌前正在拿湯勺喝粥的老人看了一眼,他此時已經換上新的禮服,動作干練優雅,有一種歲月帶來的滄桑和穩重,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瘋子。
“沒關系。”她笑的有幾分傻氣:“你會保護我。”
“只要你在我的身邊,我就什么都不怕——這是我們過去的約定,我們要一起去旅行。”
羅素沒有說話,握住她的手,感受血液的流淌,那種溫暖且柔軟的觸感,正是前進的意義。
他需要變得強大,才能守護這種意義,不讓渡口的貝蒂那種慘劇再度出現。
……貝蒂。
他想到這個女孩,又有些頭疼。
在過去的時候,他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
誓約,愛……這么沉重的詞匯。
明明感覺他們曾經應該非常親近,可是當她靠近的時候,身體卻不由自主的抗拒。
抗拒這個人的存在,抗拒她的接近,甚至產生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哀。
像是曾經被蛇噬咬過后背,所以在看見繩子的時候,當年的毒液將會在體內產生幻痛。
“貝蒂·歌瑞爾是家族的杰作。”
老費忽然說:“你剛剛問起午夜,我才想起來這件事。”
“她是圣杯家族時期的遺留物所制造的人類,并非正常由母體孕育的生物,而那樣遺留物就是午夜災禍的產物。
她以公爵曾孫女的身份在莊園里生活,但本質上她并不屬于歌瑞爾家族,因為她和我們的家族沒有血緣的關系,只有源自圣杯之血的特殊關聯。”
“在經受過嚴苛的教育和基本常識的糾正后,她獲得與你接觸的機會,并且在歌瑞爾公爵的引導下,你們之間締結過某種誓約。”
“但是,她的狀態始終都不穩定,由于她持有的是最精純的圣杯之血,其血統足以比擬初代先祖,因此受到的詛咒也最為深重——有傳言,她甚至能潛入午夜的領域。”
“其天賦名為【千面之神】,名稱取自作家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效用為通過特殊儀式創作新的肉體,再通過意識同時駕馭和支配多個軀體,每具肉體都會擁有新的能力。”
“但是在清算之夜,由于未知原因,貝蒂的本體遭受難以治愈的嚴重傷勢,靈魂碎裂散落到各個肉體,最核心的能力和本體則迷失在意識的未知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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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而言之。”
貝蒂·歌瑞爾微微歪頭,食指的指骨抵住少女天青色的眼珠,一點點刺入其中,汲取所需的養分。
“你們都只是我的備用肉體,存在的意義就是為我的歸來創造條件,為我的復蘇提供養分。”
“因為,我才是真正的貝蒂·歌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