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點40分,拉撒路C區,活動室。
“……又追丟了?”
羅素倚靠著冰冷的墻壁,撥開彈巢,給銀白色左輪填充子彈,身側是船員的尸體。
從歌瑞爾艙室離開后,他收到大副的消息,屠殺監控室的幕后黑手在C區出現,趕過來協助圍殺。
可是到達目標地點之后,現場卻只有一坨詭異的血肉聚合物,部署防線的船員全都被人硬生生塞進冰箱大小的空間,擠成一團。
之后是T區,船員宿舍,乃至現在的活動室。
兇手靈活的游走在他們視野之外,像是對船體的結構了如指掌,每次都能迅速抽身逃離。
沉悶的雷聲連綿不斷,羅素抬起頭,隱約聽到雷聲里夾雜著細微的爆炸聲。
可是狂怒的大洋掀起海浪,讓整個船體都在搖晃,那種聲音隔得太遠,實在難以聽清。
他收起左輪,想到安德烈的囑咐,準備去醫療室看看,之前的表演毫無破綻,現在也該到收尾的時候。
在通往下層船艙的路上,羅素意外的看到大副西門正獨自一人站在窗前,對著空氣說話。
“是的,小約翰……死并不可怕,但我還不能下地獄,我得活著,徹底結束拉撒路這荒誕的儀式。”
“你的生日宴會?我會如約參加,但你似乎并沒有準備宴會所需的……”
“安德烈情況怎樣?”羅素走過去,拍拍老人的肩膀,“你在禱告嗎?為誰?”
西門恍惚的轉過頭,看到‘漢伯格’站在身邊,“情況很好,我在為死去的船員禱告。”
“里厄的醫術很好,如果沒有意外,安德烈應該能夠保住一條命——這個頑固的家伙,到現在都不肯向我低頭。”
“希望他醒過來之后愿意服軟……”
“是嗎?”羅素看著大副的眼睛,“我怎么感覺你的狀態不太好?”
“從剛剛開始,你就一直在看著空氣,那里有什么?”
西門看著‘漢伯格’朝自己揮手,身影消失在云層之后的深空。
他這時候才意識到,剛剛和自己說話的人是羅素,而不是前去檢查各個船艙的漢伯格。
先導會的門徒格列佛預留的儀式沒有啟動,證明沒有外在力量影響他的思考。
這種幻覺是他本身的精神狀態不夠穩定,還是之前在先導會舉行的那場手術的后遺癥開始出現?
想要在八十歲的年紀重回年輕的巔峰狀態,擁有抵達人類極限的身體素質,付出一些代價也很合理。
更何況他索求的不止于此……
“沒什么。”西門看向窗外,“我在和輪機長交流受損情況。”
“通訊恢復了嗎?”羅素問。
“沒有,我們仍然無法同外界取得聯絡,某種超自然因素隔絕我們的信號,讓拉撒路成為漂浮在海上的孤島。”
西門解釋道:“暴風雨的影響太過劇烈,我們甚至無法判斷航向,在赫爾墨斯之鳥的包裹里,我們也難以確認現在飄到哪里。”
“……星鏈?”羅素問。
“星鏈的信號透不進來,這東西頂多在無影響的環境使用。由于拉撒路本身的特殊性和儀式的影響,周圍正變成以太活躍區,在這種區域里,很多東西都容易故障。”
西門解釋道:“船體內通訊目前還能勉強使用,但通訊中斷和無信號的問題還是很影響交流。”
羅素轉身走向長廊另一端,“行吧,我去醫療室看看——你的人應該不會擅自行動吧?”
“我之前聽到有爆炸聲,是你做的嗎?”
西門下意識想到水手長漢伯格,那個魯莽的男人,但他在過去從來沒有擅自行動過。
至于爆炸聲,之前在貨倉有一支小隊似乎正面撞見潛伏的兇手,發生短暫的交火。
“應該是在執行任務。”西門解釋道:“我的人從來不會擅自行動,他們是最精銳的士兵,即便命令他們向地獄沖鋒都不會猶豫。”
“之前在貨倉有一隊人被殺,應該是那時候的動靜。”
“跑的挺快。”羅素在拐角轉身:“剛在活動室露過面,轉眼就又跑到拉撒路最下面。”
走過長廊,正要進入下一層船艙,羅素卻忽然止步,看向失去燈光的黑暗走道。
直覺告訴他,前面藏著什么東西。
亞特坎長刀出鞘,銀亮的刀身在黑暗中一閃而逝,被修長的手指擲出,掠過門框刺入墻體。
羅素從內兜拔出銀白色左輪,用普通子彈對著黑暗的走道連開六槍,追著一個逃竄的腳步聲向右射擊,聽到一聲子彈入肉的痛呼聲。
他迅速填入煉金子彈,右手持槍,循著聲音追入黑暗,順手拔下釘在墻上的亞特坎長刀,快步向著逃竄的兇手追去。
幾次轉彎之后,聲音卻驟然消失,幾個船員迎面走過來,戰術手電筒的光芒照亮空無一物的走道。
下一刻,幾人忽然開槍,朝迎面走來的青年集火,子彈掠過黑暗的長廊,卻落在周圍的墻壁上。
如雨般的子彈未能傷到對方分毫,青年左手持刀,右手還有空閑把左輪收入懷中,仿佛午后在公園小徑悠閑散步般緩慢走來。
他探出右手,拽住最靠前的一把M4A1卡賓槍,朝后一拉,從船員手中扯走,拋向半空,右手抓住后握把,調整角度扣動扳機。
子彈出膛,幾個船員的額頭在一瞬間爆開血霧,尸體直挺挺的倒下,漿糊狀的大腦從缺口流出。
羅素隨手丟掉搶來的槍械,看著遠處黑暗的走道,對方應該是提前在這里部署阻礙,借著對船體結構的熟悉,趁機逃脫。
他正要將亞特坎長刀歸鞘,卻意外發現刀刃上粘有一片帶血的黑色布料,似乎是他反應太快,擲刀劃傷藏在黑暗里的兇手,又從它的衣服上扯下一片布。
羅素捏起布片,端詳許久,總覺得在哪里看見過,可是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
好像是在早上,用海倫的相機拍攝照片的時候,在儲存里見過一件希臘式黑裙……
他沒有多想,準備先循著可能的路線在附近搜尋,順路去醫療室看看,然后再去看海倫。
。
漢伯格連粗黑的汗毛都一根根的豎起,肌肉緊繃,臉色在一瞬間失去血色,蒼白的透著一種絕望。
海倫怎么會在這里?
安德烈船長的女兒怎么會跑到醫療室?
船長剛剛死在他的槍下,而他自己卻還沒有自殺,偏偏在這個時候……海倫來了?
漢伯格倉惶的從地上跳起來,丟掉手里的槍,想要將安德烈船長的尸體從手術臺扯下來,裝作這是一場意外。
“……你在做什么?”海倫扶著墻走到門邊,恰好看到安德烈船長被扯下手術臺,摔在地上。
她臉色慘白,嘴唇微微顫抖,不可置信的指著水手長漢伯格再次問:“你……你在做什么?”
“你聽我解釋!”漢伯格僵硬的轉過頭,卻不敢看海倫的眼睛,反而注意到對方此時沒有穿著平時的裙子或是禮服,而是一身希臘式黑裙,手臂還有一道傷口。
那群負責戍衛她的士兵都在干什么?怎么會讓海倫來到醫療室,還恰好撞見他行兇后準備自殺的一幕?
他的思緒相當混亂,一會在想如何隱瞞和哄騙,一會又在煎熬于這種被撞破罪行的痛苦。
要不要……干脆連海倫也殺了?
漢伯格哆嗦一下,掐滅這種想法,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壞到這種地步。
他也有女兒,當然清楚海倫此時的心情如何,父親的死亡就像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灰暗和垮塌,絕望將會攥緊她的心臟。
可是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安德烈船長已被殺死。
偏偏在這種時候被撞見,如果再晚半分鐘多好……
在這種煎熬的情境里,漢伯格又開始后悔,對之前的行徑感到極端的厭惡,痛恨如今沾滿鮮血與罪孽的自我。
“海倫……你聽我說?”漢伯格站起來,弓著腰,縮著頭,寬厚的肩膀向內收,攤開雙手,像是一頭剛啃過尸體的黑熊。
“這是一場意外……不,這是一場噩夢!你快點回去吧,等到明天……等到天亮的時候!什么事都不會有!”
“你不要緊張,你……”
漢伯格順著海倫的手朝下看,他慣用的一把定制槍械丟在醫生的尸體上,旁邊蛛型機器的殘骸還在抽搐。
誰都知道,除了船長、大副和輪機長,只有他擁有完整的權限可以指揮這些機器。
就現場殘留的痕跡來看,任何一個了解拉撒路號的人,只要不是刻意裝傻,都能猜出這是怎么回事。
拉撒路的水手長漢伯格指揮機械部隊攻入醫療室,屠殺整個醫療組,又親手將病重的安德烈船長殺死。
沒有任何解釋的余地。
海倫抬起手,從袖口滑出一顆顆骨骼雕刻成的飾品,纖細素白的手腕在半空橫拉,血從一道傷口涌出,在半空勾勒出復雜的圖案。
骨飾被一根棉線串著,橫向懸浮在海倫面前,被她冷漠的捻出一顆,丟向懸停的圖案。
漢伯格因過度的驚駭而沒能阻止,他認出這是一種巫術,通過儀式和獻祭來達成惡毒的效果。
大副曾提過這種東西的特征,古老傳承伴隨神代的逝去,大多都隱沒在文明發展前進的浪潮里,一些讓旁人支付代價的巫術卻仍有留存。
通過獻祭靈魂,勾勒儀式,向深空之中的某些存在祈求力量,換來‘八孽’的微薄恩賜。
這種恩賜對于常人來說,便是不可沾染的劇毒,足以改變性情,扭曲人格的詛咒。
可是在正確使用巫術獻祭的人手里,便可以將其轉化為對敵的詛咒。
可是海倫怎么會這種東西?
她從出生就一直呆在拉撒路,不可能接觸到巫術的傳承,更沒有地方可以讓她學習這種惡毒的東西。
而且她用來支付代價的靈魂從何而來?
巫術,獻祭,大量的人類靈魂……拉撒路,斷電和遭到屠殺的船員?
漢伯格思緒急轉,這個不算特別聰明的人在最后一刻猛然將所有事情串聯。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的雙腿被增生的魚鱗包裹,無法動彈,身體在迅速變得僵硬。
“是你?!”漢伯格驚駭的伸手按住耳麥,試圖將消息傳遞,卻發現沒有信號:“是你屠殺了監控室和輪機部的人?!”
“難怪他們沒有反抗……難怪他們死的毫無知覺,你利用我們的信任,屠殺船員來收集巫術所用的靈魂!”
“你從哪里學到的巫術?這種惡毒的東西不可能正常流通,只能是有人在教你?”
他們想過是另一頭海怪,想過是有人潛伏,卻沒有料到這個人居然會是海倫。
這個當年在北冰洋被洋流送來的棄嬰,海之子,竟然在學習和使用這種惡毒巫術,將屠刀對準他們這些船員?!
是誰主導這一切?
是誰在暗中謀劃這場陰謀,在拉撒路權限交接的關鍵時間點,先導會計劃的重要時刻,塑造這把背后刺來的匕首?
失去動力,失去供能,通訊被破壞的拉撒路形同被海水推動的鐵棺材,難以預料毀滅將在何時到來!
就連他自己也在無意中變成幫手,推動海倫的崩潰……
漢伯格寬厚的肩膀軟趴趴的下墜,整個人就像被抽走骨頭,皮囊裹著內臟掉在地面,極度的痛苦奪走他的意識。
好像只過去幾秒,又好像是漫長的跨越一生,漢伯格在最后的瞬間看見自己的肚皮被鉆破,有個東西爬出來,重獲新生。
“錄音關閉……”耳麥輕響。
海倫收回手,冷漠的從大腿內側拔出匕首,劃開漢伯格的尸體,取走一顆骨飾,順手捏碎耳麥。
她痛恨自己來的太遲,歌瑞爾的客人實在太過恐怖,像是跟在身后的死神,逼迫著她不斷轉移,延誤原本的計劃。
剛剛躲在拐角的黑暗里偷窺,以為不會被發現,卻差點被擲來的長刀釘穿頭顱,那個人的直覺比她這個修習巫術能夠看到以太流動的人還強。
靠著之前布置的陷阱暫時甩掉對方,等到進入醫療室,一切都已經結束,無辜的醫療人員被屠殺,父親死在卑劣的水手長漢伯格之手……
海倫走向船長的尸體,看著老人毫無尊嚴的趴在地上的模樣。
英雄死在陰謀之中,死在小人之手。她最討厭的橋段,卻在現實上演,如此痛苦。
……她絕不承認這種結局。
海倫一揮手,斷腿的尸體自行爬起,跟在身后走出醫療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