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航行順利,新人。”
安德烈船長捏著煙斗,寬大的左手按住客人的肩膀,防止他因過度驚恐而墜海。
但羅素只是站著,身姿挺拔,如同海中的礁石,不曾動搖。
他癡迷的望著天與海之間活動的龐然大物,云層與海浪——整個世界都被祂擁入懷中。
當祂揮動羽翼,云層隨之翻涌,波濤里呈現羽毛的紋理,一切生物在祂面前都顯得無比渺小。
積灰貨架上的一卷羊皮紙,攤開后卻能誕生如此瑰麗的風景。
在看到祂的一瞬間,整個世界好像都不再相同。
“謝謝,安德烈船長。”
羅素靠著護欄,眺望遠方涌動的海洋,心潮澎湃:“祂可真美。”
“可惜我的相機贈給了朋友,不能記錄這個景色——今年的攝影獎項要留給別人了。”
他頓了頓,感覺哪里不對勁,見到這種駭人的場面,為什么第一反應是攝影留念?
總覺得以前好像在哪里見過類似的東西?
不可能吧,要是真有這種震撼的畫面,他現在應該記得很清楚?
“祂可不是帶刺的玫瑰。”
安德烈船長抽了口煙,收回抓著客人肩膀的左手,眉毛和嘴角都忍不住上揚。
剛剛和水手長打賭,他壓歌瑞爾的客人心理素質過硬,不會被那只鳥嚇到。
水手長覺得這就是個年輕小伙子,見過什么大世面?肯定會被嚇得差點掉海里。
結果客人甚至有心思和他開玩笑。
“如果你真的想攝影,不用擔心,我的養女海倫手里有一部攝像機,等到起航后,我會幫你挑選一個合適的位置來拍照。”
“地中海有點太小了,等到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遼闊的海面會更加震撼。”
“在希臘沿岸攝影也不錯,我知道幾個秘密的古建筑群,希臘時代的神廟,羅馬的舊城……里面還有一群老祭司。”
“要說最美的時候,得是暴風雨或者沒有云層的大西洋月夜。”
“我個人喜歡后者,在無云的夜晚,拉撒路號航行在大西洋海面,天空高懸一輪圓月,海面靜謐如鏡面,萬物皆寂。
某個時刻,月亮與星星的光會照亮海水,漆黑的深淵呈現玉石般的碧色。拉撒路號就像航行在空中,海底的斷崖、洄游的魚群和古老遺跡全都清晰可見。”
“我們這次航行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就能碰上那種情況。”
羅素微微頷首:“能夠征服一位閱歷豐富的老船長,那一定是令人難以忘懷的美景。”
“不知道您能否為我講述您和拉撒路號的經歷?我總覺得……這是一艘有秘密的船?”
英國莊園在招手。
不用入贅,只需要查清一條船有什么秘密,就能白得一座莊園,還有這種好事?
安德烈船長沉吟片刻,正要回答,旁邊卻走過來一位神父。
他滿頭銀發梳的整齊,膚色被曬得發黑,表情古板嚴肅,身穿宗教式的長袍,懷抱經文,像是修行一生的年邁苦修士。
過來之后,老人什么都沒說,往船長身邊一站,就跟商鞍立信的那根木頭似的,充滿成見與猜忌。
“西門?”
安德烈船長眉毛上揚,向羅素介紹道:“這是我的大副,西門。”
“看來我的故事講不成了,老伙計就喜歡催人去干活。我都是九十五歲的老頭子了,還得天天被他逼著坐到屋里當印章!”
大副西門沒有生氣,語氣平靜:“年輕人當然適合聽些長輩的人生經驗,但拉撒路的工作太過枯燥,不適合讓客人來聽。”
“還有,我沒有催你去工作的意思,只是監督船長履行職責,你完全可以把我當成一棵樹。”
“木頭不會阻攔你們的談話。”
安德烈船長模仿大副板起一張臉,以軍姿站定,嚴肅的說道:
“是的,我是拉撒路號的船長,我應該老實的呆在工作崗位上!
我不能去沖浪、釣魚和拉手風琴,更不能把某些屬于老人的奇怪小秘密告訴年輕人!”
安德烈船長轉過身,面朝羅素,無奈的拍手,攤開掌面,以完全不符合老人的活力說道:
“瞧瞧,八十歲正是能夠努力工作的好年紀。
比年輕人經驗豐富,比我更有活力,就是過得有點太古板。”
“拉撒路號能有什么小秘密?”
“是貨真價實且受過儀式祝福的古羅馬軍旗?秘密航線?還是跨越一個世紀的傳奇經歷?”
羅素回以微笑:“聽起來都很有意思。”
每個詞都讓他眉毛上揚,感覺很有興趣。
這可不是什么小秘密。
放在別的船上,無論是軍旗、本身的特殊性又或者一個世紀的服役時間,都足以讓一艘船成為世界知名的傳奇艦船。
但拉撒路號毫無名氣。
甚至查不到這艘船的任何訊息。
它就像一個古老的幽靈,藏在現實之下,不為常人所知,卻又擁有無比傳奇的過往。
難怪老公爵讓他過來調查情況。
“這些都沒什么。”
安德烈船長攬住年輕人的肩膀,讓他去看半空飄揚的羅馬旗幟:
“看到那面旗子了嗎?正宗的古董,拉撒路第二值錢的寶物,效果是在大眾面前隱藏自身。”
“歌瑞爾本人送我的禮物,紀念拉撒路這條船的復生——順便慶祝他找到愿意為他工作幾十年,直到老死的倒霉蛋。”
安德烈船長叼著煙斗,吐出長長的灰色煙氣,神色輕松:
“至于拉撒路號這個名字,那得從1942年說起,有個12歲的孩子在那一年登上這艘船。”
“他的父親因登山而去世,母親染上肺結核,臨終前把他托給在海外當水手的叔叔。”
“長達三十年的水手生涯讓小孤兒成為大副,又讓一艘遠洋輪船抵達報廢的邊緣。”
“我們難以適應陸地上的變化,而歌瑞爾家族又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船長。”
“一艘死去的老船搭配一群不能適應陸地的老水手,再注入歌瑞爾提供的資金——拉撒路號就這么‘復活’了。”
“這就是拉撒路的秘密。”
“……真的嗎?”羅素有點懷疑,總覺得中間有很重要的東西沒說。
“當然啦!”安德烈拍著胸膛保證:“不然還能有什么秘密?一條船而已,能有多大的事?”
羅素還想試探幾句,安德烈船長卻松開他的肩膀,為他整了整衣襟,推向在紅地毯上等候的公爵小姐,她已經等的有些不耐煩。
老人沒有多說,以行動示意:現在不是談話的好時候,他也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你還是去陪旅伴吧。
羅素微微頷首,向船長致以謝意:
“感謝您的解惑,我對樂器有些研究,如果您的手風琴需要伴奏,請來客艙找我。”
安德烈船長叼著煙斗,毫不在意的揮揮手,示意這都是小事,他們水手一向喜歡講故事。
貝蒂站在兩個行李箱中間,摘下獵鹿帽,任由海風拂亂金發,神情冷冽的如同寒冬的伏爾加河,等著凍死纖夫。
等到羅素走到身邊時,她冷冷地說道:
“我以為自己是望夫石。”
羅素看了看腕表,7點20分,公爵小姐在旁邊等了十幾分鐘,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
他牽住貝蒂的左手,看著少女天青色的眼瞳,詢問道:
“尊敬的望夫石小姐,讓你久等,請問我該如何補償?”
“石頭可不會動。”貝蒂優雅的抬起右手,搭在羅素的肩上,“我要你抱著我回去。”
“……可以。”
大副遠遠地眺望兩個活潑的年輕人,冷酷的看向安德烈船長:
“知道太多,對他們并沒有益處。”
“年輕人總有些好奇心。”安德烈船長毫不在乎的擺擺手,“越是阻攔,越會起到反效果。”
“小秘密無所謂,大秘密將伴隨你我一同下葬,直至祂也墜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