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罵人的功夫，兩個人也走進內場。

他前世都認識。

前面是公司新副總趙敦，就是周覺短信里提到過，那個從夢工場回國的“專家”。

他驕傲地挺著胸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從星條國回來的，連穿的衣服都是人家國旗圖案。

另一位中年人是滬城廣電技術中心主任，名字柳云忘了，只知道他后來升了官，成為系統里的高層領導。

兩個人神色各異。

廣電這位還是懂規矩的，知道事情做得不對，臉上流露出抱歉的意思。

趙敦卻感覺被人罵了面子掛不住，牙齒齜著，臉孔虎著，想要找個下屬來發飆。

等他扭頭看到周覺也坐在工作人員中間，不由得火氣更大，覺得都是他在背后使壞。

可事情輪不到他發火。

沈樂坪搶先跳起來，揮舞手里臺本，大聲發難說：“你們是誰，怎么可以亂闖攝影棚，剛才一條表演都被你們毀了！”

趙敦看到周圍沒人來支援他，更加忍不住，端起副總架子，不以為然地說：“我是趙敦，公司副總，技術總監，剛從夢工場回國，是董事長讓我接待滬城廣電的常偉主任來公司考察參觀。”

柳云聽到常偉名字，終于跟人對應起來，不由自主地沖著他點點頭。

常偉也注意到他，輕輕頷首致意。

趙敦沒看到他倆動作，還在那里強調說：“我們正在跟滬城廣電洽談動畫電影《美猴王》的合作，常主任難得來杭城一次，時間寶貴，沒工夫等你們拍完！”

這句話瞬間讓所有人都氣炸胸膛，一個個地都沉下臉。

常偉也微微蹙起眉頭。

他并沒有要進攝影棚參觀。

相反的，在門前他還提醒過趙敦，攝影棚工作燈亮著，不好打擾。

是趙敦覺得自己公司沒有問題，硬帶著他沖進來。

現在這家伙卻把戰火引到他頭上，拿他當擋箭牌。

“趙總！”

柳云提高聲音說：“公司對于接待參觀有明確的規章制度?！?

“動捕棚這類重要設施，需要提前郵件溝通，經動捕組負責人確認之后才可以進行。”

他抬起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趙敦問：“你有提前通知嗎？”

趙敦愣了愣，明顯是沒有。

周圍人臉色更加陰沉。

攝影棚中仿佛還響起了低沉的冷笑聲。

趙敦下不來臺，氣呼呼地說：“通知什么，自己公司的設備，我不能帶貴賓參觀嗎？再說你們不就是一條動作么，3分鐘的事情，重來一遍不就好了？”

全場駭然。

這次連武行演員也發出表示惱怒的呼吸聲。

柳云也冷笑著說：“既然知道是3分鐘事情，你為什么不能在外面等3分鐘，等紅燈熄了再進來？”

趙敦把臉一抬：“你誰??？”

沈樂坪立刻挺身而出，擋在柳云身前大聲說：“他是我請來的技術專家！”

一股氣血瞬間沖上趙敦腦門。

他也是公司請來的技術專家。

董事長對他都客客氣氣的。

哪有這樣被人頂撞過。

何況現場還有常偉、周覺、里里外外這么多人。

他簡直被氣昏了頭。

也不管沈樂坪是不是客戶，強行發飆說：“你們是來租借動捕設備和場地的，技術方面不歸你管?！?

沈樂坪也被氣紅了臉，甩開手說：“那行，我們接下來要拍打戲，三個人從山坡上打著滾下來，你給個既能保障武行安全，又能完美捕捉的方案吧！”

趙敦額頭青筋暴跳，轉向周覺和方毅，大吼一聲：“你們解決問題啊！”

周覺站起身子，搖搖頭說：“我是制作總監，管進度和質量，動捕技術我不懂?！?

方毅也擺擺手，表示自己還嫩，沒資格在這個場合發言。

柳云并不想浪費時間，揮著手說：“趙先生，常老師等著呢，去別處看看吧。”

常偉也招招手，示意趙敦不要繼續打擾拍攝。

趙敦不能不給他面子。

可他心里一口惡氣還沒有出，轉過身后忍不住又罵了句：“一群什么貨色，屁都不懂，這樣瞎折騰一百年都趕不上夢工場。”

沈樂坪氣得直搖頭。

工作人員也都咬起嘴唇。

連常偉都板起臉，明顯感到不痛快。

柳云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攔下趙敦說：“趙先生，你剛從星條國夢工場回來，被稱為技術專家，想必對動畫制作流程還是很清楚的?！?

趙敦挺直身體，右手叉在腰上，不住打量柳云。

他沒搞清楚他的意圖，不打算輕易接茬。

柳云滿不在乎，接著說下去：“藝術創作方面，我們先不討論，我只想請教技術問題?！?

“我承認，我們跟星條國在技術上有很大差距，在工業化生產體系和流程方面也有很多地方需要學習?！?

“你在夢工場呆過，知道技術和流程是創作的后盾…”

趙敦聽他在夸星條國的流程，有點得意，想要張嘴賣弄幾句。

哪知柳云根本不讓他接嘴，一口氣說了下去。

“星條國的工業化流程，把整個制作環節拆分到非常細，讓每個藝術家都能專注在自己那部分環節上，發揮出最佳效率。”

“那么我就有個問題了?！?

“遇到環節之間的矛盾，他們如何解決？”

他伸出雙手，在空中示意說，“我也不拿動捕技術難為你，簡單舉個動畫例子?！?

“動畫和綁定是上下游關系。”

“有一天他們撕逼了。”

“動畫說因為綁定有問題，所以動作做不到位?！?

“綁定說是動畫師能力有限，所以才做不到位。”

“動畫不同意，說要是綁定認為沒問題，那讓綁定的人來做！”

“綁定反過來說，你該換個動畫師，難道以后動畫做不出來的鏡頭都要怪綁定？”

說完他看向趙敦：“技術總監，請問這個問題怎么處理？”

周覺低下頭，偷偷笑了起來。

這是動畫公司各環節之間最常規的矛盾，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趙敦從沒進入到國內公司生產一線，在夢工場也只是在環節上工作，根本不會處理。

常偉倒是興致勃勃地轉過頭。

雖然他是對問題好奇，但從樣子看起來，倒像是在等著看趙敦好戲。

一時間，棚里靜悄悄的，仿佛重頭戲正在上演。

趙敦臉色由黑變白，嘴巴張開又閉上，看上去是對回答沒把握，不敢輕易開口。

過了片刻，他才強行解釋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種事情要等實際遇到之后再說！”

他聲音輕了很多，身體也轉向門外，明顯是準備逃走。

常偉卻來了興致，盯著柳云問：“你怎么看呢？”

柳云沖著趙敦努努嘴，開玩笑地說：“我又不是技術總監。”

常偉笑了。

但沒有要走的意思。

柳云歪歪腦袋，只好解釋說：“流程不是鐵板一塊，標準也不是永遠不變?！?

“我理解的工業化?！?

“一切都以創作為核心?！?

“能夠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滿足導演創作需求。”

“細分環節，流水線工作肯定能提高效率?！?

“但維持整個體系運轉的不僅僅是規章制度，還有其他各種技術支持。比方說，技術總監，環節總監，或者流程技術指導這些崗位，都可以讓有豐富制作經驗的人來擔任，專門完善各環節之間的工作流轉和合作。”

他說的流程技術指導（Pipeline TD），是以后才出來的概念，在這個時期非常新穎。

常偉頻頻點頭，認為柳云的話很有道理。

沈樂坪和周覺都在一線工作許久，也都覺得他這番話很有啟發。

趙敦臉色更加陰郁，只感覺周圍眼光都火辣辣的，刺得他片刻都不想呆，直接轉身逃出攝影棚。

柳云望著他的背影說：“這人在夢工場只是做模型表面優化處理的，沒接觸過核心技術，真正的流程和技術屁都不懂。”

他看向周覺和方毅：“董事長要把他當花瓶用，那也沒辦法，你們以后要是忍不下去，拿具體技術問題懟他，這種繡花枕頭根本不經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