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的正月，北京城還沉浸在新年的余韻中。紫禁城金水橋上的積雪被宮人們清掃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墻角處幾處未化的殘雪，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
兵部尚書張鳳翼踏著薄霜走向皇極殿，手中緊緊攥著那份從山東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捷報。他的腳步比平日輕快了幾分，連那身沉重的朝服似乎也沒那么壓人了。自崇禎八年流寇肆虐、邊關告急以來，朝廷已經許久沒有收到過像樣的好消息了。
“張部堂今日氣色甚佳啊。“戶部尚書侯恂從后面趕上來，拱手作揖。
張鳳翼回禮，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侯部堂新年吉祥。實不相瞞，福建剛送來捷報，鄭家那小子打了場漂亮仗，斬倭百余級，倭寇入寇的消息也被證實是謠言。“
侯恂聞言，眉頭卻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哦？這倒是個好消息。只是...“他欲言又止。
張鳳翼知道他擔憂什么——國庫空虛，連年災荒加剿餉，戶部早已捉襟見肘。若又要論功行賞，怕是...
“陛下駕到——“太監尖細的嗓音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文武百官迅速列班站好。崇禎皇帝朱由檢身著明黃色龍袍，頭戴翼善冠，緩步登上御座。年僅二十四歲的天子面容清瘦，眼下有明顯的青黑，顯是又熬了夜。自登基以來，這位年輕的皇帝便以勤政著稱，常常批閱奏章至三更。
“眾愛卿平身。“崇禎帝的聲音不高，卻透著威嚴。
例行禮儀過后，張鳳翼出班奏道：“臣兵部尚書張鳳翼有本奏。“
“講。“
“福建海防游擊鄭鴻逵上奏，去歲傳聞倭寇將大舉入寇之事，經查實乃謠言。兵部遣鄭鴻逵率水師主動出擊，倭奴鹿兒島海域遭遇倭船千余，激戰半日，擊沉敵船三百艘艘，斬首一百三十六級，生擒五人，繳獲兵械無算。倭寇殘部潰逃，我軍僅傷三十七人，亡十二人。“
朝堂上頓時響起一片低聲議論。自去年匪患四起流寇肆虐以來，如此大勝實屬罕見。
崇禎帝眼中閃過一絲亮色，身子微微前傾：“可有查驗首級？“
“回陛下，鄭游擊已命人腌制首級，正押送進京。另附有繳獲的倭刀十柄、旗幟三面為證。“張鳳翼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清單，由太監轉呈御前。
崇禎帝仔細看過，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意：“好！開年便有此捷報，實乃吉兆。鄭鴻逵忠勇可嘉，當重賞以勵將士。“
這時，都察院左都御史唐世濟出班道：“陛下，臣以為鄭鴻逵雖立戰功，然倭寇入寇本為謠言，此戰規模有限，不宜賞賜過重，以免將士輕啟邊釁。“
張鳳翼聞言，立刻反駁：“唐大人此言差矣！倭寇狡詐，鄭鴻逵能主動出擊，防患于未然，正是良將所為。若不予重賞，邊關將士誰還肯用命？“
文官隊列中又站出一人，是禮部右侍郎王應熊：“陛下，國庫空虛，連年加餉已使民不聊生。臣以為可賜鄭鴻逵匾額一方，加俸一級，以示皇恩即可。“
武將隊列中頓時騷動起來。成國公朱純臣忍不住出列：“陛下！百余級倭寇首級豈是兒戲？當年戚繼光抗倭，斬首五十便升官一級。如今朝廷若吝于賞賜，海防將士必生怨望！“
崇禎帝眉頭微蹙，目光掃過爭執的群臣。他何嘗不想重賞功臣，但國庫確實捉襟見肘。去年陜西大旱，河南蝗災，遼東軍餉拖欠數月，處處都要用錢...
“溫愛卿以為如何？“崇禎帝看向一直沉默的首輔溫體仁。
溫體仁緩步出列，拱手道：“陛下，老臣以為，鄭鴻逵之功確實當賞，然國用艱難也是實情。不若升其官職，賜虛銜，既可激勵將士，又不至增加國庫負擔。“
崇禎帝微微頷首：“卿言有理。鄭鴻逵現任何職？“
“回陛下，鄭鴻逵現任福建海防游擊，正五品。“張鳳翼答道。
“那就升為水師參將，從四品，仍駐福建。另賜'忠勇可嘉'匾額一方，由其家族自行制作懸掛。“崇禎帝頓了頓，“至于將士犒賞...張愛卿，兵部可有余銀？“
張鳳翼心中暗嘆，兵部哪還有什么余銀？但皇帝既然問了，他只得硬著頭皮道：“臣可設法籌措三千兩，犒賞有功將士。“
崇禎帝點頭：“就這么辦吧。另外，告訴鄭鴻逵，朕期待他再立新功。“
“陛下圣明！“群臣齊聲高呼。
退朝后，張鳳翼獨自走在長長的宮道上。冬日的陽光透過云層，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知道，鄭鴻逵是鄭芝龍的堂弟，鄭氏家族在閩海勢力龐大，這次升官與其說是賞功，不如說是朝廷對鄭氏的一種安撫。
“張部堂留步！“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鳳翼回頭，見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小跑著追來。
“王公公有何指教？“張鳳翼拱手。
王承恩喘了口氣，低聲道：“皇爺口諭，讓兵部從內帑中再支兩千兩，隨嘉獎令送往福建，務必交到鄭鴻逵手中。“
張鳳翼心頭一震。內帑是皇帝的小金庫，多來自皇莊，向來只用于皇帝最著急的事務。看來皇上對鄭家確實格外重視...
“臣遵旨。“張鳳翼深深一揖。
走出承天門時，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張鳳翼緊了緊朝服領口，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在這樣陰冷的天氣里，陜西流寇攻破鳳陽，焚毀皇陵的消息傳來，群臣啞然的場面。
“但愿這個開年的好消息，能帶來轉機吧...“張鳳翼喃喃自語，邁步走向等候多時的轎子。
明崇禎九年正月，鹿兒島灣的海面上還殘留著硝煙的氣息。鄭鴻逵站在旗艦“鎮海“號的甲板上，望著遠處漸漸沉入海平面的夕陽，將手中的《鹿兒島條約》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羊皮紙上的墨跡已經干透，薩摩藩主的印章鮮紅如血。
“大人，盧監軍又在催問何時啟程前往長崎了。“副將王棟快步走來，壓低聲音報告。
夜幕降臨，鄭鴻逵召集了留守的將領。
“鹿兒島就交給你們了。“鄭鴻逵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先修防御工事，碼頭、炮臺、營寨，一樣不能少。三郎，你負責與島民交涉，記住不用一味的迎合軟硬兼施。“
田川三郎低頭應諾，黑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表情。
次日清晨，鄭鴻逵的船隊揚帆起航。盧九德果然帶著他那十幾個大箱子登上了“鎮海“號，這位身著錦緞官服的監軍一上船就開始抱怨船艙狹小、海風刺骨。
“鄭將軍，這海上風浪怎如此之大？“盧九德扶著船舷，臉色發青，“咱家在宮里哪受過這種罪...“
鄭鴻逵心中暗笑，面上卻恭敬道：“監軍大人漂洋過海都忍過來了，再過三日就到長崎了。那里有上好的清酒和官居。“
盧九德的小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但隨即又瞇成一條縫：“將軍莫要以為咱家不懂，此次去長崎，可不止是做生意那么簡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