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鴻逵站在新修的籬笆旁,望著遠處忙碌的莊戶們,心里盤算著如何應對蘇家的報復。這時,身后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還帶著淡淡的藥香。他回頭一看,正是那位趙小姐。
她披了一件素青色的外衣,發髻簡單挽起,不施粉黛,卻襯得肌膚如雪。見鄭鴻逵轉身,她微微福身,柔聲道:“鄭四爺,方才多謝您相救,若非您及時趕到,恐怕我已遭不測。”
鄭鴻逵擺了擺手,道:“舉手之勞,趙小姐不必掛懷。”
趙襄抬眸看他,眼中帶著感激,又似乎有些猶豫。她抿了抿唇,終于開口道:“還未正式自報家門,實在失禮。小女子姓趙,單名一個‘襄’字,家父乃忻城伯趙之龍,家母出身揚州王氏。這趟本是去探望外祖,不料路上遇險,幸得四爺相救。”
鄭鴻逵一聽,眉毛微微一挑。
——勛貴之女?
他心中頓時活絡起來。趙襄遲遲不走,又特意告知家世,莫非……是看上自己了?他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一眼,見她神色認真,更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
——英雄救美,美人傾心,倒也合情合理。
他暗自盤算起來。趙家是勛貴,若能聯姻,對自己在陸上的勢力大有裨益。只是……這趙小姐瞧著溫婉,但畢竟是伯府千金,未必愿意跟著自己這樣的海上豪強過日子。
他正琢磨著如何試探她的心意,趙襄卻忽然開口:“四爺,先前您說會派人護送我回去,可至今未見安排。這路上匪患未平,我實在有些害怕……”
鄭鴻逵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她不是來表白的,是來催人的!
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恢復如常,轉頭喊道:“林虎!過來!”
林虎正在不遠處指揮莊丁修圍墻,聽到召喚,連忙小跑過來:“四爺,有何吩咐?”
鄭鴻逵皺眉道:“我不是讓你安排人護送趙小姐回去嗎?怎么到現在還沒動靜?”
林虎一臉委屈:“四爺,您剛才昏迷不醒,走路都打晃,屬下哪敢離開?再說,當時天色已晚,路上更不安全,我就想著讓趙小姐和她的丫鬟先委屈一晚,明日天亮再出發……”
鄭鴻逵瞪他一眼:“今晚就挑好人,人呢?”
林虎撓了撓頭,訕訕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趙襄見狀,忍不住掩唇輕笑。她這一笑,眉眼彎彎,倒讓鄭鴻逵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輕咳一聲,道:“趙小姐見諒,是我疏忽了。”
趙襄搖頭,溫聲道:“四爺重傷未愈,卻仍惦記著莊中事務,已是難得。何況他也是為您著想,我不怪他。”
鄭鴻逵見她如此通情達理,心中對她的好感又添幾分。他想了想,道:“這樣吧,我親自挑幾個好手,護送趙小姐回去,務必確保一路平安。”
趙襄微微頷首:“那便有勞四爺了。”
她轉身欲走,卻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四爺的傷……記得按時換藥。”
鄭鴻逵一怔,還沒等他回應,趙襄已帶著丫鬟翩然離去。他望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心里嘀咕:
“這姑娘……到底是怕路上不安全,還是擔心我的傷?”
林虎在一旁憋著笑,小聲道:“四爺,趙小姐對您挺上心啊。”
鄭鴻逵橫他一眼:“少廢話,去挑人!”
林虎嘿嘿一笑,趕緊溜了。
揚州城外一人一馬攜著盒子,在雪夜里疾馳,至城墻邊,勒馬駐停,因為疾馳馬兒散熱,噴出厚重的霧氣。
那人栓好馬匹,從一旁的小洞潛入城中。
揚州城內蘇府,雪夜里一間房里的燭火光在晃動著。
房間內只著著薄衫的蘇明遠正拉扯著新納小妾的衣袍。
帳外雪風正掀起一片蠟淚墜落的脆響。
燭影里凝成琥珀色的星點,隨著他指尖在綢緞上畫出的漣漪,滾落進錦被交疊的褶皺深處。
家丁用鍋爐燒著沸水,搖扇子的頻率與銅爐沸水聲漸漸合拍,幃帳流蘇掃在屏風上的影子被燭火揉碎,化作游動的墨色魚群。
壺口滴落的幾滴熱水驚醒了窗欞積雪,簌簌抖落幾粒融水,在青磚上洇出暗色痕跡。
庭院老槐的枯枝在月光里虬結如蛇,雪層下盤踞的根脈正悄然汲取著地熱。
檐角冰棱折射的冷光爬上帳頂,將樹木與白雪交疊的投影像水墨般拓在紗簾上,隨著床柱斷續的吱呀,忽而蜷縮成團,忽而舒展如翼。
蘇明遠忽覺肩背汗濕,抬手扶正將傾的燭臺。
火光驟亮,照見梁柱浮雕的龍鱗上濺滿細碎光斑,恍若鱗片在暗處悄然張開,吞吐著帳內蒸騰的暖霧。
鍋爐燒開,頂翻了蓋子,家丁連忙去撿。
蘇府院墻外,黑衣騎手看了看門戶,寫著蘇府,便敲了兩下門。
將木盒拋入院中,便如鬼影般隱入夜色。木盒“咚”地砸在積雪上,濺起幾粒碎冰。
一名家丁聞聲而來,罵罵咧咧地拾起盒子:“哪個不長眼的亂丟東西?”他掀開盒蓋,燭光一照,登時魂飛魄散——王彪那顆頭顱正瞪著眼,青白的臉上還凝著死前的驚恐。家丁一聲尖叫,踉蹌后退,盒子“啪”地摔落,頭顱滾出,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暗紅痕跡。
門外的驚呼聲打斷了蘇明遠的下一步動作,又疑心病重,便收拾起衣袍拔出一根蠟燭點著了,胡亂裹了衣袍打開房門。
那小妾也好奇,便跟了出來。
“鬼嚎什么!”蘇明遠系著衣袍大步跨出房門,臉上還帶著未盡的情欲。他剛罵完,目光便釘在了那顆頭顱上,霎時臉色煞白,腿間一涼,方才的燥熱全化作了冷汗。
“王,王彪?!”他嗓音發顫,踉蹌著倒退兩步,險些踩到小妾的裙角。那小妾探頭一看,頓時軟倒在地,捂著嘴干嘔起來。
蘇明遠強忍驚懼,蹲下身用袍角裹手,撥弄頭顱翻看——斷頸處刀口齊整,顯是快刀所致。
“鄭鴻逵!”他咬牙切齒,他一把甩開衣袍,粘連上的血珠滴在雪上,如紅梅綻開。
他猛地起身,厲聲喝道:“備馬!不——先備筆墨!”說罷大步沖向書房,衣袍下擺掃過雪地,簌簌作響。
書房內,蘇明遠提筆三次,手腕卻抖得寫不成字。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團污痕。
“廢物!”他摔了筆,又狠狠踹翻腳凳。待喘息稍定,才咬著牙重新落筆:
“父親大人尊前:
鄭賊猖狂,今殺王彪,擲首于院,兒幾驚死。此獠必謀我蘇家……”
寫至此處,筆鋒陡然一滯——窗外老槐枯枝忽地折斷,“咔嚓”一聲脆響,驚得他脊背發涼。他猛回頭,卻只看見雪影婆娑,并無異樣。
“來人!”他卷起信箋,蠟封時火漆滴在手背也渾然不覺,“快馬送北直隸,交予老太爺!若延誤片刻,提頭來見!”
家丁接過信,飛奔而出。馬蹄聲漸遠,蘇明遠癱坐椅上,盯著染血的袍角,忽覺頸后寒意森森,仿佛鄭鴻逵的刀,已懸在他咽喉三寸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