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頭砸在土塊上發出悶響，張順抹了把額頭的汗，咸澀的汗水滲進眼角。整個鄭莊的男人都在田里忙活，連十二歲的半大小子都弓著腰在拔草。遠處傳來鄭福沙啞的吆喝聲：“壟溝再深三寸！番薯苗最怕積水！“

李寡婦帶著女人們沿著田埂送水，粗陶碗在烈日下泛著青光。張順接過碗時，看見她皸裂的手指上纏著破布條——那是拆了冬衣裹的。水帶著鐵銹味，是井底沉淀的泥沙，但沒人抱怨。

“順子哥，歇會兒吧。“大丫蹲在田埂盡頭，正用石片刮鋤頭上的泥痂。她身旁堆著新挖的野菜，蒲公英的黃花還沾著露水。二娃光著腳丫在踩剛耙平的秧田，泥漿沒過小腿肚，像兩條沾滿芝麻的年糕。

張順剛要答話，忽聽得糧倉方向傳來爭吵。

倉庫的木門在張順身后緩緩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站在陰影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布衣角上的一道裂口。鄭福的話像塊石頭壓在他胸口——“存糧撐不過半個月“。

夕陽將鄭莊的屋頂染成血色，遠處傳來孩童嬉鬧的聲音。張順深吸一口氣，泥土和炊煙的味道鉆入鼻腔，這味道本該讓他安心，此刻卻只讓他想起河岸邊燃燒的村莊。

“順子哥！“二娃的聲音從街角傳來，小家伙舉著一根竹竿，上面綁著破布做的旗幟，正和幾個孩子玩官兵抓賊的游戲，“看我像不像大將軍？“

張順勉強扯了扯嘴角，伸手揉了揉二娃的腦袋。孩子發絲間的汗味讓他想起那個在河盜窩里餓死的瘦小身影——也是這般年紀，臨死前還攥著半塊發霉的餅子。

“像，威風得很。“他聲音有些啞。

大丫從織坊方向走來，手里捧著個粗布包，臉上帶著罕見的笑意：“哥，今日發了工錢，我換了半斤白面，晚上給你烙餅。“

張順喉結滾動了一下。白面。在河盜窩里，這是頭目才能享用的東西。他記得有一次，為了半袋白面，三當家親手砍了一個老農的全家。

“留著吧，“他聽見自己說，“我不餓。“

大丫的笑容僵在臉上，二娃也停下了蹦跳的腳步。張順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急忙補充：“我是說...白面金貴，留著過節。“

夜色漸濃，張順躺在草鋪上，耳邊是大丫和二娃均勻的呼吸聲。月光從窗縫漏進來，在地上畫出一道慘白的線。他盯著那道光線，眼前卻浮現出運河上漂浮的尸體——那是混江龍最后的反抗，血把河水染紅了三里。

十萬石漕糧。足夠鄭莊吃上兩年。劉澤清那個狗官把它們藏在哪里了？張順翻身坐起，胸口像壓了塊磨盤。他知道糧食是被官軍收走了，并且肯定不會上報。但說出來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承認自己曾是河盜，意味著可能被趕出鄭莊，意味著大丫和二娃剛有起色的生活又要破碎。

“睡不著？“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張順渾身一僵，手已經摸到了枕下的短刀。月光勾勒出道士瘦削的身影，他斜倚在門框上，道袍被夜風吹得微微鼓動。

道士腰上別著名牌，寫著李明陽三字。

“田里新芽怕旱，我去看看水渠。“李明陽晃了晃手中的燈籠，“見你屋里亮著，順道問問。“

張順松開刀柄，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沉默地跟著道士走出屋子，夜風撲面，帶著稻苗的清香。

燈籠的光在田壟間搖曳，照亮一片片嫩綠的番薯芽。李明陽蹲下身，手指輕輕撥弄葉片：“長得不錯，再有個把月就能爬滿壟。“

張順盯著道士的背影。這個總是一臉淡然的男人此刻弓著背，道袍下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像只隨時會飛走的灰鶴。

“你有心事。“李明陽突然說，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今天挖溝時，你三次差點鋤到自己的腳。“

張順的呼吸滯了一瞬。他沒想到道士觀察得這么細。

“糧不夠了。“李明陽站起身，燈籠的光照在他臉上，映出眼角的細紋，“鄭福今早清倉時，手在抖。“

月光下，兩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張順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撞擊著胸腔。他知道道士在等什么——等一個解釋，等一個答案。

“我...“張順的嗓子干得發疼，“知道哪有糧。“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更讓他震驚的是李明陽的反應——道士只是輕輕點頭，仿佛早已料到。

“十萬石漕糧，“張順的聲音越來越低，“不是被河盜劫的，是官軍。“

燈籠的火苗突然爆了個燈花，照亮李明陽驟然緊繃的下頜線。遠處傳來守夜人的梆子聲，二更天了。

“上月的漕糧？“道士突然問。

李明陽苦笑一聲，道袍袖子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去年掃地王攻打鳳陽前，我們也打過漕糧的主意，可是缺船少炮，我就說嘛，幾船河盜能劫得了十萬石漕糧么。“

“你...“張順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掃地王——流寇中最兇殘的一支，去年在鳳陽掘了皇陵。

李明陽的臉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我本名李明陽，崇禎六年秀才，家破人亡后跟了掃地王。“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鳳陽城破那日，我看著他砍了三十七個不肯指認富戶的百姓。“

張順的指尖發冷。他想起河盜窩里那個總念叨“盜亦有道“的瘸腿書生——最后被大當家扔進河里喂了魚。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張順聽見自己問。

李明陽——或者說曾經的流寇李明陽——仰頭看向月亮：“給一莊子的人活路，把自己往里搭“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我二十年沒見過這種傻子了。“

夜風吹過稻田，掀起一片沙沙聲。張順突然明白了道士的意思。在鄭莊，他們第一次見到了不一樣的人——寧可自己餓著也要護著弱小的人。

“明天，“李明陽轉身面對張順，月光在他眼中映出兩點銀芒，“我們去找鄭四爺。“

張順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舊傷，疼痛讓他清醒。他在賭，賭鄭鴻逵會相信兩個來歷不明的人，賭那批糧還在原地，賭他們能守住這個剛有起色的家。

“好。“他聽見自己說。

燈籠的光漸行漸遠，最終融入鄭莊的夜色。張順站在田埂上，第一次注意到東邊天際已經泛起一絲魚肚白。新的一天要來了，帶著希望，也帶著未知的風險。

但此刻，他心中那塊壓了整夜的石頭，終于輕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