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藏一行人沿著山間小路向北行進，身上的武士鎧甲在雪地中顯得格外扎眼。這些裝備雖然沉重，卻能讓他們在遇到幕府巡邏隊時爭取一些逃跑的時間。佐和子走在最前面，她將東野的佩刀別在腰間，步伐堅定得不像一個漁村出身的寡婦。
第二天傍晚，他們來到一個坐落在山谷中的小村莊。村子比源藏的家鄉(xiāng)還要破敗，茅草屋頂上壓著厚厚的積雪，仿佛隨時會把那些搖搖欲墜的房屋壓垮。
“我們得找點吃的。“作藏老人喘著氣說，“孩子們快撐不住了。“
源藏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將武士頭盔戴好：“我去試試。你們躲在樹林里，如果有危險就立刻離開。“
他獨自走向村口，心跳如鼓。幾個正在修補籬笆的村民看到他，立刻跪伏在地，額頭緊貼雪地。
“武、武士大人...“一個年長的村民顫抖著說，“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源藏喉嚨發(fā)緊。他從未被人這樣跪拜過，更沒想過會以武士的身份被人敬畏。
“我...我只是路過。“他努力模仿記憶中武士說話的語氣，“需要一些糧食。“
“是！是！“老人慌忙起身，“請大人隨我去見村長。“
源藏被引到村里最大的屋子——其實也不過比別的茅屋稍寬一些。村長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眼睛渾濁得像蒙了一層紗。他看到源藏的鎧甲，立刻匍匐在地。
“大人恕罪，我們村今年收成不好，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
“沒關系。“源藏急忙說，“有一點米飯就夠了。“
村長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更加惶恐：“大人如此體恤，我們...我們這就去準備。“
片刻后，村長的兒媳端來一碗稀薄的米飯，上面可憐巴巴地擺著幾片腌蘿卜。源藏注意到她的手瘦得皮包骨頭，腕骨凸出得像要刺破皮膚。
“只有這些了嗎？“源藏忍不住問。
村長重重磕頭：“實在對不起大人！今年的年貢已經繳了七成，剩下的糧食要撐到開春...“
源藏胸口發(fā)悶。他想起自己的村子，想起母親餓得浮腫的雙腿。這些村民明明自己都快餓死了，卻還要擠出最后一點糧食“招待“路過的武士。
“村長，“他放下碗，突然下定決心，“你們?yōu)槭裁床环纯梗俊?
屋內瞬間安靜得可怕。村長兒媳手中的木盤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大、大人說笑了...“村長臉色慘白，“我們怎敢...“
“我是漁夫源藏，不是武士。“源藏摘下頭盔，“我和我的同伴殺了七個武士，現(xiàn)在要去投奔天草四郎。“
村長兒媳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捂住嘴。村長呆若木雞，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
“你...你們瘋了！“他終于找回聲音，“反抗武士大人會有什么下場？整個村子都會被燒光！男女老少一個不留！“
“不反抗就能活嗎？“源藏指向門外，“你看看你的村民，他們和死人有什么區(qū)別？“
村長沉默了片刻，聲音低了下來：“這是我們的命。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
“天草四郎大人要改變這種命運。“源藏想起佐吉神父的話，“他帶領我們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國度。“
“可我們不是切支丹。“村長搖頭，“而且...我們還有老人和孩子...“
屋外突然傳來嘈雜聲。源藏警覺地抓起刀，卻見佐和子帶著其他村民闖了進來。
“源藏哥，不能再耽擱了。“她急促地說，“我們在村口發(fā)現(xiàn)了幕府巡邏隊的蹤跡。“
村長顫抖著揮了揮手：“快走吧，趁巡邏隊還沒發(fā)現(xiàn)你們...我們什么都沒看見。“
源藏剛要道謝，作藏老人突然從門外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快走！馬蹄聲已經到山腳了！“
眾人倉皇沖出茅屋。雪地上凌亂地散落著幾個粗布包袱，是他們在慌亂中遺落的。佐和子彎腰想撿，遠處已經傳來馬匹的嘶鳴聲。
“別管了！“源藏拽住她的手腕，“走！“
他們鉆進樹林的時候，源藏回頭瞥見村長正匆匆掩蓋那幾個包袱。老人渾濁的眼睛與他短暫對視，隨即別開了臉。
寒風卷著雪花，拍打在源藏的臉上，像無數細小的刀片。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個被他們匆匆離開的村莊，茅草屋頂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凄涼。
“快走！“佐和子拽著他的袖子，聲音壓得很低，“幕府的巡邏隊隨時可能到。“
源藏點點頭，跟著隊伍鉆入山林。他們身上套著從被殺武士那里剝來的鎧甲，走起路來發(fā)出金屬碰撞的聲響。作藏老人走在最后，不時回頭張望，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憂慮。
“村長說得對，“源藏喘著氣說，“我們不該跟他們說那些話。要是被幕府知道他們幫助過我們...“
“你以為不說他們就安全了嗎？“佐和子打斷他，手按在腰間的武士刀上，“看看我們的村子，看看佐吉神父。在幕府眼里，所有農民都是可以隨意宰殺的牲畜。“
源藏沉默了。他想反駁，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句。佐吉神父的頭顱滾落在他面前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腦海中，那雙平靜的眼睛仿佛在質問他的猶豫。
“啊！“佐和子突然驚叫一聲，手摸向胸口，“十字架...我的十字架不見了！“
隊伍立刻停了下來。源藏感到一陣寒意從脊背竄上來，比風雪更冷。
“是不是掉在村里了？“作藏老人聲音發(fā)顫。
佐和子臉色煞白：“一定是剛才收拾的時候...我得回去找！“
“你瘋了嗎？“源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現(xiàn)在回去就是送死！“
“那是佐吉神父親手做的十字架！“佐和子眼中泛起淚光，“上面刻著經文，如果被武士發(fā)現(xiàn)...“
源藏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向村莊方向，仿佛已經看到火把的光亮和揮舞的武士刀。
“我們得走，“他咬牙道，“現(xiàn)在就走。為了那些村民，也為了我們自己。“
佐和子還想說什么，但作藏老人已經推著她向前：“源藏說得對，孩子。現(xiàn)在回去只會讓更多人送命。“
他們加快腳步，幾乎是在雪地里奔跑。源藏的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下。身后，夜色如墨，漸漸吞沒了那個不知名的小村莊。
鈴木健次郎用刀尖挑起地上的木制十字架，瞇起眼睛打量上面刻著的奇怪文字。雪花落在他的鎧甲上，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切支丹的標記，“他冷笑一聲，轉向跪成一排的村民，“誰的東西？“
無人應答。只有寒風呼嘯而過，卷起地上的雪粒。
“不說？“鈴木將十字架扔給身旁的副手，“給我打，打到有人說實話為止。“
武士們立刻行動起來。木棍擊打在肉體上的悶響很快取代了風聲，伴隨著村民的慘叫和哀求。鈴木踱步到村長面前，用刀鞘抬起老人滿是皺紋的臉。
“老頭，你應該明白窩藏切支丹是什么罪過。“
村長渾身發(fā)抖，額頭抵在雪地上：“大人明鑒...我們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那東西一定是路過的人掉的...“
“路過的人？“鈴木瞇起眼睛，“什么樣的人？“
“就...就是一個穿著武士鎧甲的人...“村長結結巴巴地說，“他...他只要了點吃的就走了...“
鈴木突然一腳踹在村長胸口，老人仰面倒在雪地里，咳出一口鮮血。
“撒謊！“鈴木厲聲道，“一個武士會獨自來你們這種窮村子要飯？“
他轉向其他村民，刀尖指向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你說！不然我就拿你的孩子喂狗！“
婦女驚恐地抱緊孩子，眼淚在凍得通紅的臉頰上結成了冰晶：“大人...是真的...他們有好幾個人...都穿著鎧甲...但說話不像武士...“
鈴木與副手交換了一個眼神。天草藩的叛亂已經持續(xù)數月，各地都有基督徒投奔起義軍的報告。如果讓這些叛匪在領地里流竄...
“搜！“鈴木下令，“把村子翻過來也要找到線索！“
武士們沖進每一間茅屋，推倒簡陋的家具，砸碎儲存過冬糧食的陶罐。一個年輕武士從村長家拖出一個布包，里面是幾件染血的武士服。
“大人！“他興奮地喊道，“是島原藩的制服！上面有家紋！“
鈴木嘴角扭曲成一個猙獰的笑容。他慢慢抽出佩刀，雪亮的刀身在火光中泛著冷光。
“看來你們不僅窩藏切支丹，還協(xié)助殺害武士。“他的聲音輕柔得可怕，“按照幕府法令，全村連坐。“
第一個被砍倒的是村長。老人的頭顱滾出很遠，眼睛還睜著，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接著是那個抱嬰兒的婦女，她試圖用身體護住孩子，但武士的刀同時貫穿了母子二人。
火把被扔上茅草屋頂，干燥的稻草立刻燃起熊熊大火。哭喊聲、求饒聲與皮肉燒焦的氣味混在一起，飄向漆黑的夜空。
鈴木站在火光前，看著自己的杰作。副手走過來，低聲問：“大人，要追擊那些叛匪嗎？“
“當然，“鈴木擦拭著染血的刀，“不過是一群農夫假扮的武士，沒什么戰(zhàn)斗力。你帶十個人去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