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槐樹的秘密與會說話的鐵盒子
- 時代織夢人
- 寧智遠
- 3019字
- 2025-04-21 14:55:39
清晨五點,工棚的鐵皮屋頂被暴雨砸得噼里啪啦響。陳建國迷迷糊糊爬起來,看見老槐樹舉著個漏了底的搪瓷缸子接雨水,光脊梁上的汗珠混著雨水往下淌:“快起來!香港老板今兒來視察,工頭說要挑幾個‘形象標兵’站主席臺!”
“形象標兵?”陳建國揉著惺忪的眼,從大通鋪上摸出磨破邊的解放鞋,“是讓咱們站得直溜點?”
“想啥呢!”老槐樹往他手里塞了把裂了柄的牙刷,“是讓咱假裝搬磚,給香港人表演‘社會主義勞動熱情’!昨兒我瞅見工頭偷偷往窩頭里摻白糖了——這可是過年才有的待遇!”
兩人蹲在生銹的水龍頭前洗漱,陳建國望著老槐樹后頸上銅錢大的曬痕,像塊不規則的地圖:“老槐,你說的‘會說話的鐵盒子’到底是啥?”
“保密!”老槐樹神秘兮兮地擠眼睛,“等會兒讓你開眼,比咱村的廣播匣子高級十倍,能聽歌、能傳話,還能跟千里外的人嘮嗑!”
早飯果然是白糖窩頭。陳建國咬了一口,甜得齁嗓子,差點噎著。工頭叼著旱煙卷站在工棚門口,敲著鐵鍬喊:“都給我精神點!特別是陳建國,一會兒你站攪拌機旁邊,把軍裝風紀扣扣嚴實了——香港老板就愛看這個!”
“為啥是我?”陳建國納悶地抻了抻洗得發白的軍裝。
“你長得像雷鋒!”工頭上下打量他,“濃眉大眼,腰桿筆挺,往那兒一站就是活廣告!”
上午九點,三輛锃亮的黑色轎車碾過工地的泥坑,驚飛一群在積水里覓食的麻雀。陳建國站在攪拌機旁,汗水順著下巴滴進衣領,把軍裝前襟洇出個深色的“人”字。穿西裝的香港老板下了車,金表在腕子上晃得人眼暈,旁邊跟著個戴墨鏡的翻譯,手里拎著個四四方方的黑盒子,盒子頂部支著根天線。
“各位工友辛苦了!”翻譯舉起黑盒子,突然傳出刺啦刺啦的電流聲,把陳建國嚇了一跳——那聲音竟像是從盒子里直接蹦出來的。
“這是……啥玩意兒?”他小聲問老槐樹。
“小聲點!”老槐樹捅了捅他,“這叫‘對講機’,香港人用來指揮工地的,比咱連的軍號好使!”
香港老板對著對講機說了幾句粵語,陳建國聽見盒子里傳出模糊的回應,驚得差點把手里的鐵鍬扔了。工頭用胳膊肘頂了頂他腰眼:“傻笑啥?快搬磚!”
陳建國扛起水泥袋,故意把腰板挺得比新兵訓練時還直。香港老板突然指著他喊:“那個解放軍,過來!”
“我?”陳建國指指自己,心跳得像打鼓。
翻譯點點頭:“老板說,你很有精神,想問問你對特區建設有啥感想?”
“感想?”陳建國抹了把臉上的灰,粗糙的手掌在軍裝上蹭出道白印,“就覺得這水泥袋比當年的彈藥箱輕多了!要是能給俺們發個這鐵盒子……不對,發個對講機,干活效率能提高三倍!”
翻譯愣了愣,把話轉給香港老板。老板突然大笑,拍著陳建國的肩膀說了串粵語,翻譯笑著解釋:“老板說,你很幽默,送你個小禮物——不過得等你下班去他辦公室拿。”
中午收工,老槐樹拽著陳建國往工地外跑:“快走!去看‘會說話的鐵盒子’——不對,現在該叫‘電視機’!”
“電視機是啥?”陳建國跟著他穿過腳手架,鞋里的沙子硌得腳掌生疼。
“到了你就知道了!”老槐樹跑得氣喘吁吁,“街角的國營商店新到了貨,一群人圍著看呢,比看露天電影還熱鬧!”
兩人跑到商店門口,只見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驚呼聲此起彼伏。陳建國踮腳往里瞅,就見櫥窗里擺著個黑黢黢的方盒子,屏幕上竟有小人在走動!
“乖乖!”他揉了揉眼睛,“這盒子里咋有活人?”
“這叫電視!”旁邊戴眼鏡的小哥斜睨他一眼,“能播新聞、放電影,比收音機帶勁多了!”
屏幕里正在播《新聞聯播》,播音員字正腔圓地說著“改革開放”。陳建國盯著畫面里的天安門,突然想起家里那臺紅漆斑駁的收音機,想起林春芳每次聽廣播時都會把縫紉針停在布上,生怕錯過一個字。
“老槐,”他咽了口唾沫,“這玩意兒多少錢?”
“聽說是八百塊!”老槐樹伸出八根手指,“夠買二十臺縫紉機,咱得攢三年!”
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陳建國定睛一看,只見電視里出現了深圳的畫面——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幾臺推土機正在作業,揚起漫天塵土。
“快看!”老槐樹捅捅他,“那不是咱工地嗎?咱上電視啦!”
畫面里,一個扛水泥袋的身影一閃而過,模糊得只剩個輪廓。陳建國盯著那道影子,突然覺得肩膀上的酸痛都輕了幾分——原來他們搬的每一袋水泥,都在給這個城市的骨頭里填磚加瓦。
傍晚收工,工頭扔給陳建國一張紙條:“香港老板辦公室在頂樓,趕緊去,別讓大人物等著!”
陳建國站在三層小樓的樓梯口,望著水磨石地板映出自己佝僂的影子,突然不敢往上走。皮鞋踩在樓梯上的“咚咚”聲,讓他想起第一次進縣城武裝部時的局促,手心里全是汗。
“進來。”香港老板的辦公室飄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后來陳建國才知道那是咖啡。他推開門,看見桌上擺著個綠色的撥號電話機,機身印著“上海電話機廠”。
“坐。”老板指指沙發,遞給他一罐鐵皮罐頭,“健力寶,嘗嘗,橘子味的。”
拉環“啵”的一聲響,氣泡在罐子里咕嘟咕嘟冒。陳建國抿了一口,甜得發澀,慌忙用袖口擦了擦嘴:“謝……謝謝老板。”
“不用謝。”老板從抽屜里拿出個紅本本,“聽說你當過工程兵,會開推土機?”
“會!”陳建國挺直腰板,后腰硌著沙發上的皮面,“在部隊開過三年,能在雪地里推戰壕!”
“好!”老板把紅本本推過去,“這是臨時操作證,明天去機修班報到——開推土機,月薪一百二。”
“一百二?”陳建國差點把罐頭扔了,“老板,這……這太抬舉我了!”
“不是抬舉你,是抬舉解放軍。”老板點燃一根煙,“特區建設缺的就是你這種能扛事兒的人。對了,這個給你——”
他指了指桌上的電話機:“試試,能不能撥通你老家電話。”
陳建國盯著撥號盤,想起在營部見過的手搖電話機。他深吸一口氣,轉動撥號盤,每轉一圈都發出“咔嗒”聲,像極了縫紉機的腳踏板。
“喂?”聽筒里傳來滋滋的電流聲,夾雜著接線員的方言,“信陽長途臺,你要哪里?”
“向陽公社,林春芳!”陳建國的河南腔讓老板笑了起來。
等待轉接的二十分鐘里,老板又遞來一塊水果糖:“給你閨女的,叫‘大大泡泡糖’,能吹泡泡。”
終于,聽筒里傳來林春芳的聲音,帶著刺啦刺啦的雜音:“建國?是你不?”
“春芳!”陳建國的手在聽筒上留下五個汗印,“俺在深圳,用香港老板的電話打給你!”
“啥電話?”林春芳的聲音忽遠忽近,“俺咋聽著跟刮大風似的……”
“別管啥電話!”陳建國提高嗓門,“俺下月漲工資,能寄回一百二十塊!你攢著買電動縫紉機零件!”
“中!”林春芳的聲音突然清晰,“公社批了俺的針織組,湊了六臺舊縫紉機,向陽天天放學幫著穿線……”
話沒說完,線路里突然串進一段英文廣播,接著“嘟”的一聲斷了。陳建國急得直拍桌子,老板擺擺手:“線路太忙,你寫封信吧,我讓司機明天捎到廣州寄航空件。”
夜里,陳建國趴在工棚的煤油燈下,用鉛筆在信紙上寫:“春芳,今天用香港老板的電話聽見你聲了,比收音機清楚。他說下月讓我開推土機,月薪一百二。俺托人從香港買了電動縫紉機馬達,你讓向陽他舅研究咋裝。深圳天天蓋高樓,俺瞅著工地上的鋼筋比咱村的樹還密。向陽要是想爹,就讓她看墻上的毛主席像,俺跟毛主席都在南邊給大伙謀好日子呢。附:泡泡糖一塊,給閨女吹著玩。”
老槐樹湊過來,指著信紙笑:“你這字比俺的狗爬體強點有限!咋不畫個縫紉機?”
“滾蛋!”陳建國笑罵,把信紙折成四折,塞進信封,“等俺攢夠錢,給你買臺帶畫像的電話機,讓你跟你婆娘隔著電話線吵架!”
窗外,暴雨漸歇,推土機的轟鳴聲此起彼伏,像極了當年的軍號聲。陳建國摸出褲兜里的泡泡糖,借著煤油燈的光看包裝上的卡通女孩——她穿著花裙子,手里舉著臺會發光的機器。他突然想起向陽作業本上的涂鴉,那是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踮腳給縫紉機喂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