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的葬禮上，鄭天恩沒有流一滴眼淚。他穿著黑色的風衣，手里捧著一束白色的鮮花獨自坐在葬禮會堂的一角。他面無表情，毫不在意周圍來往的親戚朋友。

“這孩子沒事吧？他都不會哭嗎？”

“嘖，你不要管他。”

他聽到親戚們的竊竊私語，卻沒有一人來安慰他。

父親被撞死的畫面在天恩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感覺那輛客車也穿過了自己的身體，在他的心上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他不明白父親臨死前的那個眼神是什么意思。他后悔在出事前對父親發脾氣，如果他一直能聽父親的話，也許事故就不會發生。而現在想要道歉，未免太遲了。他把父母的遺像小心翼翼地塞進夾克衫內側的袋子里，然后把它們緊緊地貼在胸前。

葬禮結束后，異能者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員把他帶走了。搬家對天恩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但是這一次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天恩所在的州只有州府吉川市才有異能者收容所，天恩離開了那個不能稱得上是故鄉的小城市，心里也沒有太多留念。汽車顛簸了半天才到達目的地，天恩背著書包，拖著行李箱走進收容所的大門。大廳里空蕩蕩的，甚至能聽見腳步的回音，一棵虎皮蘭寂寞地擺在大門邊的墻角處，只有一個女性工作人員坐在接待窗口。

“在這兒等我。”送他來的工作人員說完便拿著一疊文件向窗口走去。

天恩放下行李箱，抱著自己的身體倚在虎皮蘭旁邊，沉默地等候著。他隱隱約約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窗口里的接待員問：“新來的？”

“嗯，名叫鄭天恩，今年14歲。”

她開始噼里啪啦地敲電腦，然后問：“他父親是因為車禍死的？現場有異能者作案的痕跡嗎？”

“警方調查過了，現場唯一的異能者就是他的兒子，但是沒有發現使用異能留下的痕跡，所以這起車禍純粹是個意外。”

女人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她翻了翻資料，突然又問：“他的異能是什么系的，你們怎么資料都沒有填全？”

“那個···說實話，我們小城市的設備有限，還要勞煩你們重新鑒定一下。”

“行了，你叫他過來吧。”

“鄭天恩。”工作人員向他招手，他便走過去。

接待員拿起資料和一臺平板電腦走出來，對天恩說：“把行李給他，他會幫你送到房間去，你跟我來。”

天恩交出了所有的行李，感覺手里空落落的，有點無所適從。他揉著自己的衣角，盯著接待員的高跟鞋，然后跟著她向體檢中心走去。

走廊兩側的墻壁是用特別的金屬做成的，天恩能感覺到它們既能隔音，又能屏蔽電磁波，也許在普通人眼中它們沒什么異樣，但對于天恩這樣能感應電磁的異能者而言，他感覺這兩堵墻把他孤立了，它們仿佛從兩邊壓來，讓他窒息且恐懼。

天恩不安地咬著嘴唇，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抬不起頭來。他感覺這條走廊就像穿山隧道一樣漫長，走了好久才到頭。他一直低頭看路面，余光中似乎有人在移動。他抬起頭，另外一位工作人員帶著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女孩走了過來。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一條不太干凈的粉色連衣裙，手里緊緊抓著一只泰迪熊玩具，那張圓圓的小臉上帶著淚痕。兩位工作人員碰頭后就帶著他們進了電梯，并按了去地下室的按鈕。小女孩驚慌地四處看著，然后她靠到天恩身邊，用手抓住他的衣角。

天恩一愣。

小女孩抽噎著，天恩察覺到她的心向他是敞開的，但是她的心里除了恐懼，剩下的全部都是對有人能保護她的渴望。于是他抓住小女孩的手，用自己的能力把對話送入小女孩的思想里：別怕。

小女孩驚訝地抬頭看著天恩，她并沒有對他的能力感到害怕，反而漸漸停止了哭泣。她不自覺地和天恩靠得更緊了。突然間她的記憶完全向天恩敞開，天恩感到自己進入了她的第一視角。昏暗的客廳里放著一張茶幾，她蜷縮在沙發下面，一個高大的、披頭散發的女人手里拿著晾衣架，正四處搜尋她的身影。

天恩意識到那是她的媽媽，但此刻狂怒不已，她尖叫著，咆哮著，然后把衣架朝客廳的四面八方扔過去。衣架砸在小女孩身上，疼痛和恐懼吞沒了她的心，但她始終一聲不吭，也一動不動。

天恩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把自己的思想抽了回來。電梯停了下來，門徐徐打開，工作人員帶著他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小女孩卻死死地拽住天恩的衣服，拒絕跟那人走。

“快過來。”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

小女孩依然無動于衷。

工作人員抓住小女孩的手，把她硬生生拽了過去，她的泰迪熊掉到地上，然后她大聲哭起來。

緊接著讓天恩感到驚奇的事發生了，她一邊哭一邊變得透明，很快就消失不見。她的哭聲依舊，工作人員抓緊她的手腕，急匆匆地離開了電梯。

“你愣著干嘛，沒見過異能者嗎？”接待員冷冷地對天恩說。

天恩不敢怠慢，趕緊跟上了她的步伐。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讀取小女孩的記憶，如果他沒有讓她在剛剛很短的時間里對自己產生依附感，也許她就不會哭了，也就不會遭受工作人員粗魯的對待。天恩甚至感覺有點內疚，他又一次抑制自己的能力，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感知周圍人的腦電波。

常規體檢過后，接待員帶他進入了一間小房間，里面擺著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有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性坐在里面，桌面上放著一臺好像電腦的儀器。天恩按照要求在桌旁坐下，接待員說：“這位是異能檢測科的唐主任。”

天恩的心開始砰砰亂跳，他感到莫名的緊張，如坐針氈。

唐主任看著接待員送來的資料，用手扶了扶臉上紅色邊框的眼鏡。她抬起下頜，不滿地看了接待員一眼，說：“他可以感應電磁波，不是明擺著電磁系的嗎！為什么說測不出來？”

“因為他還能讀心，讀心術屬于腦電系。”接待員回答。

唐主任嘆了口氣，把文件放下。她盯著天恩說：“來，用一下你的能力，告訴我現在我在想什么。”

天恩瞥了她一眼，低聲說：“你不信任我，我什么也讀不到。”

“我工作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聽說心電感應的異能者必須要別人的信任才能讀心，”唐主任換了個姿勢坐著，翹起二郎腿，“我希望你現在配合我們使用異能。”

“我已經在用了，但是你們二人都沒有給我進入你們思想的權限。”天恩仿佛看見兩扇黑色的鐵門鎖在她們的心門外面，而鎖只能從里面打開，他根本沒有進去的可能。

唐主任看了一眼桌上正對著她的異能檢測儀，儀器的顯示屏確實閃動了。她切換了儀器上的檢測模型，卻驚訝地發現天恩的異能與心電感應者和電磁操控者的波紋模型都不吻合。

“別浪費我的時間，你不想讀就算了。現在進行反向測試，把你的思想送到我的頭腦里。”

“你想要我送什么？”

“隨便送什么。”

這時天恩看到唐主任的思想上開了一個小縫，僅僅允許他送一點東西過來。他深吸一口氣，然后把他看見的情景注入對方的思想里。

畫面上唐主任和接待員都在房間里，但她們的臉沒有五官，兩扇黑色的門堵住了她們的面容，門死鎖著，堅硬不催。一股黑色的氣息從她們身旁散發出來，讓人感到壓抑和害怕。天恩不僅送給了她場景，更把情緒送給了她。

檢測儀上的數值開始毫無規律地跳動，一會兒竄到最高值，一會兒又降到最低谷，而波紋也變得散亂不堪。

唐主任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大喊一聲：“停！”

天恩停下了。

“給他安排額外的心理輔導課。”唐主任煩亂地翻閱著資料。

“主任？”接待員試探性地問。

“異能等級，最低級E級。”唐主任在文件上潦草地簽了字，她的筆懸空在異能分類那一欄上，猶豫了。她又抬眼瞥了一下天恩，最終在空處寫下：電磁系。

鑒定結束后，天恩跟著接待員來到收容中心的宿舍。路邊豎立著指示牌，上面寫著：電磁系、腦電系、生物系以及空間系等字樣。天恩這才明白這些是異能的分類。他們來到電磁系宿舍的二樓，接著左拐，走到最里面的房間。接待員幫他錄入人臉后門就自動打開了。

“以后你就住這間。”她吩咐天恩說，然后就離開了。

天恩走進宿舍，門在他背后關上，房間里窗簾緊拉著，沒有一點光能透進來。他正在想房間里有沒有人，忽然燈亮了。房間里有兩張單人床，枕頭、空水杯和書本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靠窗口的床上坐著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年的頭發遮到眼睛上，亂糟糟的像個雞窩。他穿著一件肥大的衛衣和七分褲，手腳又瘦又長。少年激動地從床上跳起來，宿舍里的燈隨之閃爍了幾下。

“我終于有室友了。”少年興奮地跑到天恩身邊，先給了他一個擁抱。

從來沒有同學擁抱過天恩，他對這位少年突如其來的熱情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姜鳴，異能是電磁操控，我可以操控電流和磁場，并且釋放電流防身，”少年握住天恩的手，“你是什么來頭？”

天花板上的燈周圍掠過一道道黃色的電波，天恩看得目瞪口呆。他還沒從驚訝的情緒里緩過來，姜鳴就拿過他手里接待員給他的文件，自顧自地讀到：“你叫天恩啊，異能是電磁感應，什么，你都上初二了還是E級？那可是小學生的水平。你真有意思，還能讀心？同時有兩種跨系能力的人真是少見。他們最后還是把你塞到電磁系來了？哈哈哈。”

姜鳴的自言自語反而讓天恩更加自卑了。

“我一直在普通人的學校···我沒有學過異能。”天恩低聲說。

“我是C級，”姜鳴洋洋自得地說，“你真的得好好練練。”

雖然天恩自己是異能者，但是他卻一點兒也不了解自己的能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同類，他卻感到難以接受。姜鳴的能力讓他震驚，同時也讓他越發不安，

“哦······”天恩說著走到自己的床邊，開始收拾行李。

“你可以讀我的心嗎？”姜鳴轉移了話題，他走到天恩身邊，在天恩的床上坐下。姜鳴就好像在粘著天恩，而且迫不及待地希望天恩展示自己的能力。這種近距離的交流讓天恩很想把他推開。

“我不能，除非你······”天恩想說“除非你信任我”，但是這后半句話他咽了回去。他清晰地感知到姜鳴的腦電波，對方將自己的思想完全向天恩敞開了。

“你為什么···你不討厭我的能力？”天恩問。

“你在說什么，你的能力不是很酷嗎？想想我們兩個人以后在任何地方對話都不需要動嘴皮子，真令人激動！”姜鳴興奮地說。

天恩沒有再避讓，他進入了姜鳴的思想，但是很快他就退了出去。

“你很痛苦吧？”天恩問。

姜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盯著天恩，讓天恩感到無比的內疚。

“對不起，我不應該讀取你的記憶，我不應該用我的能力，我就知道沒人會喜歡我的能力的。”天恩說。

“你能讀到我的感受？”姜鳴說話了。

“對不起。”天恩的眼神游離開來。

姜鳴向他撲過來，天恩以為對方會像方虎一樣狠狠地揍他，他知道自己有錯在先，所以準備好接受姜鳴的發泄。他閉上眼睛，不料姜鳴摟住他的脖子，緊緊地抱著他，用有些哽咽的聲音說：“天恩，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嗎？請你做我的朋友吧。”

也不知道是因為室友無條件地信任，還是因為姜鳴的過去太過凄慘，天恩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就在剛剛一瞬間，他看到姜鳴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父母便將他帶到了收容中心。

“你在這里等著，爸媽和這里的叔叔去辦點事，馬上回來接你。”姜鳴的父親說著就把他抱起來送到工作人員的手里。

“爸爸不要走。”姜鳴扯住父親的衣角。

“聽話，你數到100，爸爸就回來了。”

“好。”姜鳴閉上眼睛開始數數，但是等他數完后，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

他們不愛我。姜鳴在心里說，大人們都是騙子。

“我理解你的感受，”天恩說，“我也沒有親人，因為沒人愿意接納我。”

姜鳴松開抱著天恩的手，走到窗邊，他掀起窗簾的一角，指了指后面一棟陰森森的樓房。那棟房子看起來像是某種合金焊成的，通體反射出鐵灰色的光澤。房子上的窗戶出奇的小，大門緊閉。和宿舍樓比起來，那棟樓簡直可以用固若金湯來形容。

“那是關押異能者的牢房，這里不聽話的異能者都會被關進去，進去的人都沒有再出來過，”姜鳴突然壓低聲音，湊到天恩耳邊說，“那些沒有異能的普通人嫉妒我們的能力，聽說他們把關進去的孩子都送去做人體實驗了。”

天恩驚出一身冷汗。

“不過你別擔心，我做為你的室友，一定會保護你在這里安全生活的。”姜鳴拍了拍天恩的肩，“別愣著了，我幫你收拾行李吧。”

雖然收容所籠罩著恐怖的陰霾，但是天恩從姜鳴對他的信任和熱心上得到了一些安慰。他倆很快就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晚上睡覺之前，姜鳴還給天恩講了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

“你知道光電俠嗎？他是所有異能者的偶像。他的異能是光電轉換，他能將任何一道光變成閃電，然后擊倒敵人，簡直帥呆了。他曾經身穿黑色披風，戴著面具，單槍匹馬面對政府的軍隊，那些政府官員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毫毛。聽說他現在組建了一支異能者的隊伍，正在招兵買馬。如果我們的異能夠強大，就有加入他們的機會。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在這兒被人看不起了。天恩，你有沒有想過加入異能者的軍隊有多酷······”

而此刻天恩的腦海里只有父親反復告誡他的話：“不要讓別人發現你的能力。”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天恩感到回天無力。他不想變得和光電俠一樣酷，也不想卷入任何紛爭，他只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過異能，也許這樣母親就不會死，父親也還在，他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和別的孩子一樣過上正常的生活。

“我只想要你們回來。”天恩抱著胸前父母的遺像，輕聲哭起來。

月光如銀色的溪水撒在窗欞上，星光依舊閃爍，但天恩再也回不去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