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2.31孫皇后：說些姐妹間的私房話

紫禁城，鳳藻宮，正殿內廳。

賈敏點點頭目送帶路的宮女離開，表情復雜的打量著周圍。

這里她當然來過，而且不止一次。

但那個時候，她還是“榮國府大小姐”，別說后宮之中，就是現在的靖安帝、當初的靖王見了，一樣要稱呼一聲“妹妹”，太上皇同樣會叫她“賢侄女”。

心里怎么想誰都不知道，表面上必須要如此。

因為她是“武勛之首”賈代善最疼愛的女兒。

如今十數載已過，故地重游，卻早已物是人非。

等的時間不長，就聽見廳外一片輕快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些慣例性的招呼吩咐，以及整齊的應答，最終隨著聲音的遠去，徹底安靜下來。

卻見一個身量嬌小精致的美婦未帶任何服侍的下人，含笑走進廳中，一身水紅鮮艷底色、金羽鎖邊花紋的宮裝常服，明顯是常穿的，似乎是不想太過嚴肅，她刻意在頭飾上加了不少裝飾用花夾。

賈敏看她一眼，緩緩轉身只留下背影。

“好妹妹，姐姐知道這次做的不對，可你也要為我考慮。”孫皇后快步走過去，輕輕坐在她身后摟住，“妹夫的事情我知道，但這里面有多復雜，妹妹知道嗎？”

“卻不知到底多大的麻煩，能讓皇后娘娘敬而遠之？”賈敏忍不住落下淚來，“這些日子艱難，幸好有人頂著，若是當真只靠我和玉兒兩個，如今怕是早就一家人到地府團圓。”

“難為妹妹了！”孫皇后面露苦笑，輕輕把好姐妹扳過身子，美目認真的與她對視，“怕是直到現在為止，你們還以為是翊坤宮做下的傻事吧？”

“難道不是？”賈敏強壓著怒火，俏臉卻依然露出痕跡，“先夫是天下皆知的陛下心腹，這么多年在揚州，得罪的人多了，卻始終無人敢動，如今竟然——”

“自是只有宮中勢力才敢暗下黑手，恐怕全天下都是這么認為的吧？”孫皇后輕輕一嘆，“傻妹妹，林家妹夫再怎么得罪人，做的都是朝廷乃至皇家的差事，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翊坤宮和我確實不睦，到底都是皇室中人，都知道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這天下是皇家的，卻不能只靠皇家，正所謂‘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

朝中也好、地方也罷，總要有人去辛苦、去為皇家效力的，林大人既是天下皆知的陛下腹心之臣，能力有目共睹，豈有隨意處置、甚至用上見不得人手段的道理？”

“此話當真？”賈敏不傻，明白她沒說錯。

“確實有吳家手筆，但不是翊坤宮。”孫皇后沒有繞圈子，“妹妹莫要忘了，這天下從來都只有‘父子一心’，也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道理。”

“誤會嗎？”賈敏已經明白過來。

“吳閣老向為南黨首領，這一點天下皆知。”孫皇后點點頭，“此事定然不是他的直接安排，但和他脫不開關系，林大人在江南任職多年，做的事情對朝廷是大功，對江南卻是大罪。”

“也就是說，事情雖然不是他做的，事后卻是他壓下的？”賈敏緩緩點頭，“不錯，能將如此大事壓到無人敢開口，且讓先夫多年的交情全都閉嘴，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妹妹可能不知，陛下原本是要追查的，連錦衣軍那邊都已經開始商量，卻不想翰林院和國子監突然一起發動，齊齊彈劾錦衣軍堂官趙全。”孫皇后苦笑著摟緊她，“最終只能委屈林大人。”

賈敏表情一頓。

“所以，安平進了兵部？”良久，她的聲音非常壓抑。

“這不是壞事。”孫皇后點點頭，“雖說一部郎中的定級只有正五品，卻是人人皆知的位低權重，想要任命必然有陛下恩準，若不然絕對成不了。

小林大人雖只是姑蘇林氏旁支，原本的身份也只有捐官，這兩年跟隨林大人多有立功，朝廷賞賜也是應該的，妹妹可以直接告訴他，只要做的好，陛下斷無委屈之理。”

“江南——”賈敏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妹妹切莫胡來！”孫皇后表情一變，“我知你有路子，可如今朝堂上南黨勢大，連陛下都沒辦法完全無視，你又離京多年，原來的交情還有多少能用？”

“不錯！”賈敏漠然點頭，“南黨勢大，為何不見北黨說話？”

“妹妹忘了嗎？”孫皇后表情復雜的看向江南，“自太上皇退入龍首宮榮養、武勛那邊群龍無首后，朝中早已沒什么‘北黨’了。”

“滿朝公卿盡皆圣賢，卻只有朝政日漸敗壞。”賈敏輕輕推開好姐妹的擁抱，似笑非笑的站起來，“就好比前明的‘眾正盈朝’一般讓人好笑，呵呵，呵呵呵——”

“前明若不是朝堂之上武將都被壓到‘門下走狗’，大周怕是難說奪得天下。”孫皇后起身攬住她，“好妹妹，今日你我在此，不過是說些閑話，在外可不要亂說。”

“姐姐放心，小妹省的。”賈敏幽幽一嘆，輕輕摟住她坐回長榻，“可惜先父去的早，若不然定會效忠陛下，讓這朝堂之事重回正軌。”

“說到小國公，我這里倒是有個熟人給你介紹。”孫皇后終于露出輕松的笑容，“算起來還得叫你一聲姑姑——元春，你進來吧！”

“拜見娘娘！”一個端莊女官美目含淚緩緩跪下，“見過姑姑！”

“元春？”賈敏臉色一變，猛的站起來走過去，不顧禮儀一把拉著女官站起來，“這么多年沒聽到你的消息，我都以為是——”

“我也不知道你們府里到底在想什么。”孫皇后含笑起身，擁著她倆一起坐下，“自小國公去后，這丫頭一直在皇宮中伺候，竟是再未收到過任何外面的消息。

知道的，說她是榮國府的姑娘、當初還頂著‘賈家大小姐’的名頭入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沒人管的小東西，留在宮里無依無靠，誰都能欺負呢！”

“沒有？”賈敏難以置信的看向榮國府方位。

元春沒敢答話，只是流著淚用力搖頭。

“好了，今后你不是又有親人了？”孫皇后笑著安慰，“這樣吧，你也知道我身邊向來不怎么留人，連個貼身伺候的都沒有，今后就搬來外間，沒事兒的時候陪我說說話。”

元春頓時愣住了。

“傻丫頭，還不快謝謝娘娘？”賈敏含笑拍她一下。

元春急忙跪在地上。

“現在我就交給你第一份差事。”孫皇后指指殿外，“去御膳房吩咐一聲，就說讓他們送一桌淮揚菜過來，今天我就把所有公事全都推掉，好好陪你散散心。”

“姐姐還是這樣，偷懶就推給別人。”賈敏沒好氣的白她一眼。

“因為接下來的事情，只有我們姐妹之間可以商量。”孫皇后面帶歉意的看著她，“孫家的孫若晴，與賈家的好姐妹敏兒，說些姐妹間的私房話。”

賈敏表情一頓。

她不傻，明白話都說到這份上，事情絕對小不了。

“晴姐姐若是想說，小妹自然得聽著。”但她沒有別的辦法。

“是關于......林大人。”孫皇后的話讓她臉色一變，“我聽錦衣軍的人回報，你在揚州沒有為他辦過葬禮，想來是帶著一起回京了？還有甄家送來的消息，姑蘇林氏本宗已經答應了分宗對吧？”

“姐姐的意思呢？”賈敏隱隱猜到什么，美目慢慢泛出淚光。

“妹妹是想在京中為他辦葬禮？”孫皇后用力抱住她，卻不敢繼續與她對視，“我們都明白，如今的形勢......好妹妹，還是不要再節外生枝了吧？”

葬禮并不是隨便辦，喪貼也不是隨便發。

以林如海生前的交情，他的葬禮規模絕對小不了，偏偏皇家和朝廷已經達成默契，要對他遇刺的事情低調處理，絕對不能搞大。

葬禮一旦開始，不論他那些生前好友到底怎么想，接到喪貼都要前往吊唁，否則今后基本要和“名聲”告別，在朝堂上也會直接社死，因為這是“規矩”。

人死為大，再重的仇怨也落不到死人身上。

私底下不要臉的人很多，場面上不要臉的人不好找。

現在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擺明了不要臉，若是等到林家正式放出消息，將在京中辦葬禮，再把喪貼發過去，他們到底接還是不接呢？

問題是，他們真去了葬禮，對林如海遇刺之事又該如何表態？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不辦葬禮，全當事情沒發生過。

要不然，滿朝的大人們臉往哪里擱？

“這是陛下的意思？”賈敏自然能想明白，語氣壓抑著憤怒。

“陛下已經向我保證，月底會降下旨意，為林大人追加‘戶部侍郎’銜，謚號‘文忠’。”孫皇后急忙解釋，“到時會由皇兒親自將旨意送到林府。”

“這樣嗎？”賈敏表情一頓。

“文忠”在封建謚號等級中僅次于“文正”和“文成”，排在第三位，意為官方承認的“推賢盡忠”，用過的代表人物有歐陽修、蘇軾、張居正、林則徐等。

而且，不是誰都能有謚號，一般只給尚書閣老，侍郎很難有。

毫不客氣的說，這已經給足面子了。

“敏妹妹莫要——”

“既是陛下之意，下臣又能如何？”賈敏苦澀的打斷她。

“妹妹放心，此事斷無反復之理。”孫皇后終于松了口氣。

“若晴姐姐！”想起曾經的親近，賈敏面露懷念之色。

“敏妹妹！”孫皇后輕輕一靠，歪在美婦人懷里。

兩人都沒再說話，因為她們都明白，事情只能如此。

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