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后院敞軒內的宴席已近尾聲,酒酣耳熱之際,話題也隨意了許多。
天衡館的方館主放下酒杯,端的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
話語里卻帶著幾分自嘲:
“說到底,咱們這些開武館的。
每日里操心徒弟們的束脩、館內的柴米油鹽,也就是混口飯吃。
勉強傳下祖師爺那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功夫。
免得招牌在手里蒙了塵罷了。
要說真正能在這嶺南地面上呼風喚雨、闖出大名堂的。
還得是洋總鏢頭您這般,坐鎮鎮南鏢局,手底下數百號兄弟。
走南闖北,殺伐決斷,那才是實打實的地位和威風!”
此言一出,席上幾位武館教頭紛紛點頭附和。
雨柳堂的柳鳳娘也難得地多說了幾句:
“方館主此言不虛。
鎮南鏢局威名遠播,洋總鏢頭您這一身出神入化的八卦門功夫。
更是我等嶺南武林中人景仰的泰山北斗,誰不心生敬佩?”
洋玄擺了擺手,似乎想說什么謙辭。
就在這時,消息一向靈通的方館主忽然壓低了聲音,對洋玄道:
“洋總鏢頭,小弟近日聽聞一個消息,不知真假……
聽說您老好事將近,似乎城中‘義字頭’那幾位當家的。
有意推舉您老出任他們新設的一個‘巡防總管’之位。
統管幾條重要商路的外圍防護?
這要是成了,那可不單是鏢局總鏢頭,。
而是半只腳踏入‘準官身’的行列了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原本還有些矜持的酒桌氣氛瞬間被點燃!
“洋總鏢頭當真是深藏不露啊!‘巡防總管’!
這名頭一聽就威風!
日后咱們這些商號走貨,可就全仰仗您老照拂了!”
“何止是照拂!我聽聞‘義字頭’的幾位當家與郡守府都有交情。
洋總鏢頭若能得此重任,將來平步青云。
在郡守大人面前說上話,也不是不可能啊!”
霎時間,洋玄便成了整個宴席上唯一矚目的焦點。
先前眾人對他雖也恭敬,但更多是出于對其鏢局實力和武功的認可。
此刻,這“巡防總管”的傳聞,卻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光。
讓他與在座眾人的身份地位,一下子拉開了難以逾越的距離。
郭嚴泰端著茶杯,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卻是波瀾不驚。
他見洋玄雖連連擺手,說著“八字還沒一撇的事,當不得真”。
但那眼角眉梢間流露出的自得,卻也瞞不過他這雙老眼。
哼,這便是世情人心了。
郭嚴泰暗自想道。
尋常武人,練一輩子拳腳,求的不過是溫飽與江湖上的一席之地。
鏢局武館的當家,盼的則是能與官府搭上線,得個名分。
求個安穩與更大的權勢。
便是如洋玄這般已然是一方人物。
聽聞能與‘官’字沾邊,也難免心神搖曳。
這世上人,無論販夫走卒,還是英雄豪杰,。
所求不同,路數各異,卻都逃不出這名利二字織就的大網。
……
宴席將散,眾人正待起身告辭。
偏廳之內,周銳早已等候在此。
他今日換下了一身打鐵的短打,穿了件青布長衫。
背上背著一個用厚布嚴密包裹的長條形物件。
“柱首爺。”
見郭嚴泰進來,周銳立刻起身,恭敬行禮。
“坐吧。”
郭嚴泰在主位坐下,目光落在布包上。
并未立刻發問,只是端起茶杯,輕輕撥了撥茶葉。
這小子為人做事算是靠譜。
但凡是與他相關的事,落在我身上就是一個麻煩。
片刻后,周銳才緩緩開口:
“柱首爺,小子今兒有件事,不得不回稟……
也是小子自作主張,壞了規矩,實在慚愧。”
郭嚴泰雖是皺起眉頭,但對方這話到也在他的預料之內。
“傍晚時分,小子臨時出了營一趟。
原本只是想上北山收個舊日匠活的尾款。
想著明兒大會開場,趁著今日有空處理干凈。
誰知在山坳處,竟撞上一伙埋伏的悍匪。
來路不明,出手狠辣,布勢老道,怕是早有預謀。”
柱首端茶的手微微一頓顫:
“山匪?就在營地邊上?
你看清他們什么來頭了嗎?
多少人?傷著你沒有?”
周銳搖了搖頭,聲音更平了些,卻不掩其中警覺之意:
“天色已暗,山林遮掩。
小子當時只顧突圍保命,看不清他們模樣。
只聽得彼此呼應嚴密,起碼七八人。
身手都不差,刀法齊整,絕非山野毛賊能比。
小子無恙,不過……留下了點他們的東西。”
說著,他解下背上的布包。
從中取出幾件在打斗中繳獲的兵器——兩柄斷裂的樸刀。
一把開刃的短斧,還有幾支帶著倒刺的鐵胎箭。
這些兵器雖無官印。
但其鍛打的形制、淬火的痕跡、乃至鐵料的成色。
都帶著一種讓周銳感到莫名熟悉的風格。
“柱首爺請看。”
他將兵器一一擺在桌上:
“這些兵器,小子看著……總覺得有些眼熟。
似乎并非山野村夫隨手打制的粗劣之物。”
郭嚴泰的目光落在那些兵器上,眼神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拿起那柄短斧,仔細翻看了片刻,又看了看那些斷裂的樸刀。
這小子也沒必要那這事來騙我。
可倘若他的話是真的,他又是怎么從那些賊人的手中活下來的呢?
周銳繼續道:
“而且,那些兇徒在圍攻小子之時,曾無意中提及……
提及前幾日覆滅的鐵爐坊。
還說什么‘徐老板的貨’、‘被官府抄沒的私刀’之類的話。
小子斗膽猜測,他們此次設伏,目標或許并非小子身上的些許財物。
而是……更可能與徐慶元覆滅之后,某些未能追回的贓物。”
郭嚴泰放下短斧,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
徐慶元的‘私刀’?
難道是……他當初讓橫沙坊暗中協助打制的那批‘急貨’?
我原以為隨著徐慶元身死,那批貨的線索已斷……
沒想到,竟還有人不死心,甚至敢直接在嶺南地面上動手搶奪!
他立刻想到了前些天胡金年那番“戴罪立功”的表態。
“來人!”郭嚴泰沉聲喝道:
“速去將橫沙坊胡主事給老夫請來!
就說我有繳獲的賊人兵器,要與他當堂核對!”
很快,胡金年便被帶到了偏廳。
他一進門,看到桌上那些兵器,臉色便微微一變。
待聽完郭嚴泰簡述周銳的遭遇和那些兵器的來歷后,更是額角冒汗。
郭嚴泰目光如炬,盯著胡金年:
“胡主事,這些兵器,你可認得?”
胡金年拿起一柄斷裂的樸刀,仔細看了看。
又拿起那柄短斧,聲音帶著幾分干澀:
“回……回稟柱首爺。這幾件兵器的形制確與前些時日。
徐慶元讓橫沙坊暗中協助他手下一家作坊。
趕制的一批‘急貨’,十分相似!”
他咽了口唾沫,繼續道:
“當時徐慶元說,那批貨共有近三百把。
形制各異,但都要求鋒利耐用,不留任何坊號印記。
分批隱秘出貨,具體去向……屬下當時并未深究。”
近三百把私鑄兵器!
若那夜活口山賊所言“千人之眾”并非虛言。
這批貨,怕就是為那伙山賊準備的!
徐慶元……他竟敢私通山匪,倒賣兵器!
難怪他死得那般不明不白!
郭嚴泰與王執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后怕。
郭嚴泰深吸一口氣:
“此事,絕不可再向外聲張半句!
一旦傳開,鐵匠營人心惶惶。
那即將舉辦的鍛刀大賽也休想再順利進行下去!
徐慶元私通山匪,倒賣兵器,罪不容誅!
但他已死,死人不會再開口說話。
這批兵器,也絕不能再讓它們流落到山賊手中。
成為禍害鄉里的兇器!”
他看向胡金年,語氣嚴厲:
“胡主事,你即刻帶上絕對可靠的人手。
將徐慶元所有被查封的倉儲、作坊,全部再仔細搜查一遍!
凡是與這批兵器形制類似、或來路不明的物件。
不管是什么,全部秘密清點出來,集中封存,不得有絲毫錯漏!
此事若再出半點紕漏,老夫拿你是問!”
“是!是!屬下遵命!”胡金年連連點頭,汗如雨下。
郭嚴泰又轉向周銳:
“周銳,你今夜遇襲之事,暫且壓下,對外只字不提。
大賽在即,你要做的,是安心備戰,打出更好的東西來。
莫要讓老夫和賈老板失望。”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
“至于山上的那些‘朋友’。
行會和縣衙,自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你,不必再插手。”
周銳心中一凜,躬身應道:“是,小子明白。”
柱首爺這是要將此事徹底壓下來,由官方和行會高層秘密處置了。
也好,免得打草驚蛇,引發更大的動亂。
只是,這‘山賊’之患,恐怕沒那么容易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