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人見周銳不再言語。
便徑直走到作坊里一張還算干凈的矮木凳前,袍袖一拂,坦然坐下。
斗笠的黑紗微微晃動。
她環顧了一下這狹小、堆滿工具和鐵料的鍛房。
神情淡然,仿佛身處的不是貧寒匠人的鋪子,而是自家府邸的廳堂。
“吱呀”一聲,內屋的門開了。
周啟文端著一碗剛沏好的粗茶走了出來,顯然是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銳兒,有客……呃?”
他看到戴著斗笠、氣場迫人的客人。
以及周銳略顯僵硬的戒備姿態,話語一頓,眼中充滿了疑惑。
但他也是見過些許場面的人。
雖不明所以,還是將茶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客人身旁的舊木箱上:
“客人……請用茶。”
周銳心中五味雜陳。
這人手持自己賣出的私刀找上門,顯然來者不善。
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自己明明……他強壓下心中的疑問。
知道此刻開口詢問,只會顯得自己心虛,反而落了下乘。
我是怎么暴露的?
周銳腦中念頭飛速轉動。
每次去黑市,我都換了不起眼的舊衣.
戴了遮臉的嚴實面罩,連說話的聲音都刻意壓低變得沙啞……
那‘死魚眼’應該看不出我的本來面目才對。
難道是他嘴巴不牢,被人套了話?
還是……他被人用了手段,不得不供出我?
身份一旦徹底暴露在這些游走于黑白之間的人眼中.
日后麻煩怕是少不了。
他心中懊惱,卻也明白,事已至此,再多懊悔也無濟于事。
那人似乎看穿了周銳心中所想。
斗笠下的嘴角微微一撇,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幾分嘲弄的鼻音。
“別白費心思去想你是怎么被找出來的了。”
她聲音依舊刻意壓低,聽不出喜怒:
“這鐵匠營,統共就這么大點地方。
新冒出個能打出像樣私刀的年輕匠人,本身就扎眼。
再者,你那把刀的雪花紋路,雖然是你獨創。
但也算是個顯眼的標記。
只要知道你大致的身形。
再在營中那些消息靈通的閑漢。
或是某些‘眼線’那里稍加打聽。
要查到你周家鐵坊,很難嗎?”
她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煩:
“以后少做那些自以為是的遮掩功夫,破綻太多,反而顯得可笑。”
見周銳沉默不語,那神秘人語氣稍緩:
“不用緊張。你是打私刀的匠,我是買私刀的客。
從某些方面來說,咱們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
至少,目的不沖突,不是嗎?”
她將那柄雪花紋腰刀緩緩插回腰間刀鞘。
動作流暢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我今日來,并無惡意。只是……想再向你求一把刀而已。”
“求刀?”周銳眉頭微蹙,看著對方腰間那把刀:
“閣下手中這柄,莫非……不夠稱手?”
神秘人聞言,再次抽出那柄雪花紋腰刀。
這次卻沒有指向周銳,而是手腕一翻。
將刀身平放在了作坊中間那張布滿錘痕的舊木案上。
“你自己看。”
周銳不明所以,依言上前。
刀身依舊雪亮如初,寒光凜冽。
但當他湊近了,借著爐膛內一點余光仔細看去時,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那刀身上,竟布滿了無數細密的裂紋!
這些裂紋極細,如同發絲,遍布整個刀身。
尤其集中在刀刃后方約莫一寸的區域,幾乎連成一片!
這不是尋常使用造成的卷刃或崩口。
這分明是……金屬內部結構在承受了遠超極限的巨力后。
不堪重負,即將徹底崩解的跡象!
整把刀,都快要散架了!
“這是砍了什么才有的裂痕?”
這把刀,他用了上好的鋼料,淬火也恰到好處。
自信便是一般的軍中武人日夜操練、劈砍硬物。
也絕不該在短短月余就損傷到如此地步!
她……她究竟是如何用刀的?!
神秘人看著周銳震驚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帶著幾分自傲的弧度。
“呵,看來你這打鐵的,倒也識貨,能看出這刀的問題所在。”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不必驚訝。”她語氣淡然地說道:
“你這把刀,在我手中能撐過十招而未當場碎裂,已經算是它命硬。
也足見你鍛打的功夫確實有幾分獨到之處了。
至于那些尋常鐵匠鋪里出來的所謂‘利器’,”
她話語中透出一股毫不掩飾的輕蔑:
“大多三招之內,不斷也得裂成幾截。
若非你這把刀的鋼火和韌性還算過得去。
我上次出任務,怕是就得空手而歸,另尋稱手的家伙了。”
周銳打制的刀落入了眼前這人的手中。
那【死門八段斬】才會順著這柄刀來到他的身上。
周銳心中翻江倒海,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神秘人似乎也無意再多解釋。
她從寬大的袍袖中摸出一個沉布袋,隨手解開,從里面取出一物。
“啪”的一聲,丟在了木案上。
那是一枚小巧卻分量十足的金條。
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英雄不問出處,錢財不問來路。”
神秘人的聲音恢復了最初的冰冷:
“你能打出我要的東西,價錢,我自然給得起。
至于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刀去做什么……
這些,你不用問。
你只需知道,我需要一把比這把更強韌。
更能承受我勁力灌注的好刀。”
周銳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震驚中平復下來。
目光從金條上移開,落回到那柄布滿裂紋的雪花腰刀上。
他知道,這筆“私活”,恐怕是不得不接了。
“……不知閣下這次想要什么形制的刀?
對用料、尺寸可有特別講究?何時需要?”
神秘人似乎對他的識趣還算滿意,語氣隨意地答道:
“形制?與這把類似即可,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盡可施展。
用料自然是越精良越好,能承受我全力施為便可。
至于時間……我不急。”
她頓了頓,補充道:
“打好了,送到老地方。你知道我說的是哪里。”
這“老地方”,自然是指那個位于北山、如今已廢棄的義莊
“條件,就這樣。”
神秘人站起身,不再多言一句。
袍袖一甩,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轉身融入了門外漸濃的夜色之中。
桌上,那碗周啟文端來的粗茶,早已涼透,一口未動。
周銳獨自一人坐在爐火早已熄滅的鍛房內,許久未動。
夜風從破窗吹入,帶來陣陣寒意。
這人……究竟是什么來頭?武功路數如此霸道。
連我精心鍛造的雪花紋鋼刀都承受不住她十招……
周銳喉頭微顫,心知這活是不接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