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爐坊門前那張招搖的懸賞告示下,圍觀的人群還未完全散去。
賈文在爽朗一笑:
“此地人多嘴雜,不是說話的地方。
走,我知道附近有家茶鋪還算清靜。
咱們過去坐坐,正好有些事情,想跟二位仔細聊聊。”
周銳自然沒有異議,周啟文也連忙點頭。
三人便離開鐵爐坊,拐進旁邊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
進了一家門面不大、生意卻不錯的茶鋪。
賈文在顯然是熟客。
無需招呼,店家便引他們到二樓一個靠窗的小隔間。
雖不比酒樓雅致,但也算清凈。
伙計很快送上了一壺龍井和幾碟點心。
氣氛比之前在鏢局時松緩了些。
賈文在給兩人倒上茶,慢悠悠道:
“你們也看到了,徐慶元是倒了,確實解氣。
但鐵爐坊留下的,可不只是仇怨。”
他沒急著說下去,只是端起茶,輕輕吹了口氣。
周銳皺了皺眉,腦子里飛快地轉著。
到處都在議論徐慶元的死。
可多數人只在乎這狗東西報應不爽。
誰會真去想他留下了多少攤子?
“這么說吧,”賈文在終究還是開了口:
“嶺南這一塊地,大戶人家、鄉紳地主,每年春耕秋收。
全靠鐵匠手里的活——農具、馬掌、鍋盆……全是大單,急單。
而這些年,他們的訂單,十有八九都落在鐵爐坊那兒。
他人雖臭,但能吃得下活,也能保質保量交貨,這事你們比我清楚。”
周銳沒說話。他知道賈文在說的沒錯。
徐慶元靠的是壟斷,不是手藝,倒也維持了個平衡。
現在人沒了,鋪子也被封了——那一車車的訂單,還在半路上晾著。
他端起茶杯,看著窗外:
“出了這種事,大戶們著急,鏢局也急,商會更急。”
賈文在把茶杯擱下:
“一筆爛賬沒人接,壞的是整個嶺南的名聲。”
周啟文低聲嘀咕:“也不至于連商會都……”
“你還真小看了這幫人。”
賈文在嗤笑一聲:
“他們不是擔心徐慶元。
是擔心別人覺得,嶺南的貨靠不住,牙行靠不住。
你說以后誰還敢把大訂單往這兒送?”
周銳還沒從這個角度想過。
他只是個鐵匠,一直覺得徐慶元死了,天地清朗。
可現在一想,事情遠比他想象的復雜。
賈文在似乎看出了他的思索,接著說道:
“你們可能平日里和商會打交道不多。
咱們嶺南這十二行商會,并非只是個同行抱團的松散組織。
商會最重要的職能之一,就是要維持市面秩序,調解糾紛。
更要緊的是,維護咱們整個嶺南商幫在外埠的信譽和口碑。
這就像你們鐵匠行會的柱首。
要竭力維護‘嶺南鐵器’這塊金字招牌一樣。
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
所以,徐慶元這事一出,商會那邊立刻就動起來了。”
賈文在道:
“會長和幾位理事這兩日四處奔走.
一面安撫那些下了訂單的大客戶.
一面緊急聯絡牙行、貨棧.
還有你們鐵匠行會的郭柱首他們.
想辦法把徐慶元手上那些未完成的訂單接下來.
盡量把信譽的損害壓到最低。”
他轉頭看向周銳:
“對整個嶺南商界來說,徐慶元倒臺是危機.
處理不好,人人受損。
但對有準備、有本事的匠坊來說.
這何嘗不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賈文在又補充了一句:
“而且,如今嶺南,不光是舊單子要補,新的需求也起來了。
最近城里幾家武行……動靜確實不小。”
周啟文在一旁印證:“是啊,都在招人呢。”
周銳點了點頭。
武行動靜不小?
與我在云嶺鏢局所見一致。
前幾日官府那語焉不詳的‘山賊’告示,看來并非空穴來風。
邊陲之地多動亂。
鏢局、武館自然要擴充實力以自保或爭利。
甚至……連平日里不顯山露水的縣衙。
恐怕也在暗中招募人手。
如此一來,對優質兵器、護具的需求量,必然會急劇增加。
這對我而言,確實是天大的機遇。
以前作為散戶,連想都不敢想能接到這類訂單。
如今我入了會,在賈老板的幫襯下,也該有機會接這些大單了。
他身體前傾,壓低聲音:
“但現在的問題是,這些鄉紳大戶、鏢局武館的人,不知道該找誰。
所以在商會這邊,我的提議。
得到了幾位理事的認同。
我們打算聯合鐵匠行會,舉辦一場‘鍛刀大賽’。”
“鍛刀大賽?”周銳和周啟文對視一眼。
鍛刀大賽……原來如此!
這法子倒是直接有效。
公開比試,讓買家現場驗貨,眼見為實。
自然能快速篩選出可靠的匠坊。
同時,也給了所有鐵匠一個公平競爭、展示實力的平臺。
這很像是……我曾聽叔父偶爾提起的。
早年江南一代考核評定鐵匠等級的方式?
那時行會似乎也有嚴格的等次。
火工、粗冶、副冶、正冶,乃至傳說中的神冶。
都是要通過比試呈上得意之作來評定。
這場大賽,若辦好了,不啻于一次面向全嶺南的鐵匠大評級!
“時間初步定在下月初。
地點就在八卦門的外院。
但這次規模要搞大!
不光是我們十二行商會和你們鐵匠行會聯手。
縣衙那邊也會派主簿或縣尉親臨觀禮!”
他掰著手指說道:
“參賽的匠坊嘛,除了像周小師傅你這樣新入會的。
或者有實力的散戶可以自行報名外。
行會里那幾家頂梁柱,郭氏鐵坊自不必說。
還有橫沙坊、千錘坊、城南李記。
我估計他們都不會錯過這個露臉和搶生意的好機會。
定會派出得意弟子甚至老師傅親自下場。”
下月初……規模如此之大,連縣衙都出面。
郭氏、橫沙、千錘,這些成名已久的大坊都要參加?
“更重要的是觀賽的買家。”賈文在語氣加重:
“我已經親自和安遠鏢局的孟總鏢頭談妥,他會帶人來。
鎮南鏢局的石總鏢頭那邊,我也托人遞了話。
還有神威鏢局、青山武館,等都會派能做主的人過來!
另外,商會這邊還會出面.
遍邀那些過去常在鐵爐坊下大單子的鄉紳大戶。
這可是一次讓他們集中看遍嶺南所有好手藝的機會!”
賈文在似乎看出了他的震驚,笑了笑。
繼續以一種略帶“外行”打聽的口吻說道:
“至于具體的比試流程嘛。
我畢竟不是你們鐵匠行當里的人。
細節上還得聽郭柱首和王執事他們的安排。
不過,我聽郭柱首的意思。
這次大賽的考核方式,大致會參照你們行會內部評定鐵匠等級。
就是評那什么‘副冶’、‘正冶’的那些老規矩。
比如限時鍛打特定器物。
然后由買家和行會老師傅共同檢驗成品。
看誰的活計又快又好,鋼火最足,最合用家的心意。
總之,不玩虛的,全憑真本事說話。”
他最后看向周銳,神情變得十分認真:
“這番話,我也只對你一人說。
算是看在你我合作有望的份上才點破的。
你可千萬別聲張,莫讓旁人趁勢而入。
這段時間,精力要省著點,全壓在那把參賽的刀上。
這一戰,成與不成,就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