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七八日,坊內爐火熊熊。
云嶺鏢局定下的二十把匕首與十二把馬刀,終于悉數完工。
周銳將最后一抹防銹的桐油仔細涂勻。
用厚油布將刀身緊密包裹,再以麻繩十字交叉捆扎牢固。
每一捆都系上了寫有“周記”和貨物名稱、數量的小木牌。
百煉齋門口,賈文在果然已在等候。
旁邊一輛半舊不新的雙駕馬車顯示出此行的低調。
周銳上前見禮,自有伙計上前將板車上的貨物轉運到隨行的小貨車上。
“小師傅準時。”
賈文在并未親自驗貨,只隨意掃了一眼捆扎整齊的包裹。
便示意周銳上他的馬車。
“走吧,正好同路,我帶你一起去云嶺總舵。
也該讓他們認認打鐵的師傅,你也見見日后用你家伙的人。”
馬車啟動,平穩地駛向城西。
車廂內,賈文在倒了杯自帶的涼茶遞給周銳,閑談般開口:
“這云嶺鏢局,別看掛牌沒幾年,在嶺南地面上算是站穩了腳跟。
里頭的門道,你也該了解一二。”
周銳正襟危坐,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領頭的幾個總鏢頭,都是從北邊軍伍里退下來的悍卒。
上過陣,見過血,手段硬朗得很。
他們不光帶來了軍中操練和用兵的路數。
還拉攏了本地幾位德高望重、熟悉各路山水人情的老鏢師。
所以云嶺鏢局是軍伍氣和江湖氣都有,規矩大,但路子也活泛。”
他抿了口茶,繼續道:
“更關鍵的是,他們不知走了誰的路。
拿到了官府準許調用、儲藏部分軍械的文書。
這在私營鏢局里可是獨一份。
再加上北地幾家大糧商、布商暗中投錢。
云嶺這幾年才能如此順風順水。
不然也不會來到嶺南這方水土拓寬線路。”
有軍方背景,有江湖勢力,有富商支持,還有官方許可。
這云嶺鏢局的實力,遠比表面看起來要雄厚得多。
“所以。”賈文在看向周銳:
“他們對兵器的要求,和你給尋常店家打的貨不同。
你知道,走鏢在外,刀離了手,命就懸了。
一件家伙的好壞,有時就能決定一趟鏢的成敗、一條人命的生死。
所以鏢局選匠坊,看得極重,不光東西要好。
還得能按時按量供得上,絕不能在出發前誤了趟子。”
周銳順勢問道:
“既然如此看重,云嶺鏢局內部可有專門驗看、保養兵器的師傅?
他們驗收的標準,除了鋒利耐用,可還有其他講究?”
“當然。”賈文在答道。
“他們有兩位經驗豐富的老鏢師專門負責此事,眼光毒辣得很。
除了看鋼口、韌性、開刃,還得看配重是否合手,重心是否穩。
甚至刀柄纏繩、刀鞘松緊這些細節都不放過。
總之,是要能立刻拿去見血的東西。”
他話鋒一轉,帶著些許探究的意味看著周銳:
“小師傅,如今你入了會,又搭上我百煉齋這條線。
以后和這些鏢局武館打交道的機會多得是。
你這手藝,不該只困在鐵匠營。
未來,可有什么打算?”
周銳沉吟片刻,回答得四平八穩:
“先把云嶺鏢局這單做好,讓賈老板和鏢局都滿意。
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賈文在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不再多言。
馬車最終停在了一座氣派的大宅院前。
黑漆大門上方,“云嶺鏢局”四個鎏金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門口八名護衛按刀而立,個個目光銳利,身形彪悍。
查驗賈文在的名帖后,才肅然放行。
進入院內,是一個巨大的青石操場。
此刻雖是午后,場上仍有數十名鏢師在揮汗如雨地操練。
拳腳對練虎虎生風,梅花樁上身影翻飛。
練習刀法槍技的區域更是傳來陣陣破空之聲與金鐵交擊之音。
另有一角設有箭靶,幾名鏢師正引弓習射,箭矢破風,力道十足。
遠非鐵匠營護坊隊那種略顯松散的操練可比。
賈文在在他身旁笑道:
“如何?周小師傅,這地方比起你那煙熏火燎的鐵匠鋪。
是不是氣象大不相同?”
周銳只點了點頭,目光仍在場中流轉,將所見記在心里。
賈文在領著周銳穿過操場,來到正廳。
廳堂寬敞,布置簡樸實用,正中懸掛“忠義”匾額。
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正坐在主位批閱文書。
他身著合體的藍色短打勁裝。
腰間斜挎一柄連鞘長刀,面容剛棱,眼神沉穩銳利。
正是云嶺鏢局總鏢頭孟威。
“孟總鏢頭,生意興隆啊!”賈文在朗聲笑道。
孟威抬頭,見到賈文在,放下手中筆,起身抱拳:
“賈老板,稀客稀客!快請坐!”
兩人寒暄落座,賈文在便指著周銳介紹:
“孟總鏢頭,這位就是我跟您說過的周銳,小周師傅。
這回那批匕首和馬刀,都是他親手打的,手藝相當扎實。”
孟威的目光轉向周銳,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眼神中帶著審視,但并無輕視。
“年紀不大,下錘倒是挺穩的。
刀我已經讓人先驗過幾把,鋼口好,力道也足,是個懂貨的手。
來,給周師傅也上杯茶。”
周銳微微欠身,笑道:
“總鏢頭抬愛了,前些天趕工,倒是也盡了點心。”
幾句寒暄之后,幾人落座,賈文在和孟威又閑聊起最近的鏢務。
這時,一位管事模樣的人快步走進廳內,湊到孟威身邊低聲說道:
“總鏢頭,北地那條路又不太平。
前幾天咱們那支鏢在嶺口遇了伏,好在人沒事。
就是刀槍有些損耗得厲害。后頭得盡快補點上好的家伙才行。”
他頓了頓,又嘀咕:
“現在坊市上有些貨來得不正。
樣子挺唬人,真使起來不頂用。
聽說連通達商號都被坑了一回,連夜退了十來把。”
孟威眉頭微皺:“現在還敢拿假貨攪合鏢局生意?這膽子也太肥了。”
賈文在把茶碗輕輕一放,笑著接了話:
“現在外頭亂是亂點,不過正經手藝人還是有的。
我這不就給您帶來了嘛。
周師傅現在也不是單打獨斗了,在鐵匠營掛了名。
還在護坊隊跑得勤,左鄰右舍都認得。
要是真遇上啥難辦事。
像是打聽個消息、尋個人、找個門路,跟小周打個招呼。
說不定能省不少事兒。”
孟威目光微動,看向周銳:
“哦?周師傅還在護坊隊?那敢情好。
我們云嶺鏢局在此立足,最重地方上的規矩和人情。
日后若真有事需要鐵匠營的兄弟們照應。
還望周師傅到時能看在賈老板的面子上,幫襯一二。”
該介紹的介紹了,該認識的也認識了。
看賈老板和孟總鏢頭這架勢。
接下來要談的,恐怕是更深層次的生意往來了。
這些,自然不是我這個初次拜訪的小鐵匠適合旁聽的。
是該回避的時候了。
果然,賈文在轉回頭,看向周銳說道:
“小周師傅,今日讓你跟著跑一趟,也辛苦了。
我與孟總鏢頭還有些關于鏢路貨源的內部事務要細談片刻。
恐要耽誤些時間。”
他目光示意了一下門外:
“你若不急著回去,不妨先到院子里隨意走走。
看看鏢師們操練,也算長長見識?
稍后若有其他事宜,我再讓人喚你。”
孟威也適時點頭:“周師傅請自便,不必拘束。”
周銳心中印證了自己的判斷。
他點點頭,走出了正廳。
少年拎得清分寸,便獨自一人在前院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