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外忽有銅鈴響起,一陣沉穩(wěn)腳步由遠而近。
原本還在交談的小執(zhí)事立即止了聲,側身低頭。
坐在長凳上的范大成趕緊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小執(zhí)事輕聲道:“柱首爺?shù)搅恕!?
片刻后,一名年逾花甲的老人緩步而入。
身著藏青織紋長袍,頭戴半纏束巾,步履不快,卻自帶威儀。
護坊隊與爐役紛紛面朝老者,拱手作揖,齊聲道:
“拜見柱首爺!”
他微一點頭,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停在了周銳身上。
隨行者只有一人,是位年紀與周銳叔父不相上下的男人。
緊隨柱首身后,手中持著銅盒,步步不亂。
整個總坊署內(nèi)一時間鴉雀無聲,連外頭的敲擊聲都壓低了幾分。
有人輕咳一聲,也趕緊掩住了口。
柱首爺站定爐前,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
“人都到齊了?那便開始吧。”
總坊署內(nèi)廳爐堂中的爐火常年不滅。
王執(zhí)事點頭,抬眼望來,沉聲問道:
“入會者何名?何人保引?愿承本坊爐規(guī)否?”
周銳拱手向前,鄭重答道:
“匠名周銳,無門無師,愿以己藝,代周家入行,承爐守規(guī)。”
話語剛落,堂中就有匠人輕咂了下舌,不遠處甚至傳來一聲竊語:
“周家?和那外地來的百煉齋一樣,都是不入流的外行罷了。”
有人輕笑,嘴角帶著譏色,帶著些看熱鬧的意味。
對鐵火起家的行匠而言,靠自己一錘一鉗敲進來的是兄弟。
靠人保舉混進來的,也是個不入流的玩意兒。
更何況在場的匠人哪一個不是有著十多年經(jīng)驗的正席匠?
有鋪有坊,全靠自己一步步打出來。
一個鐵匠,少說要捅三年的爐子,打五年的鐵器才有
周銳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初入這行才幾年的學徒。
連握錘持鉗的資格都沒有。
若不是王執(zhí)事親點,外加柱首爺在場。
他們連看都不會過來看一眼。
王執(zhí)事面色不動,只抬手示意周銳上前。
爐前火浪滾滾,烘得臉頰灼熱,他卻自顧自跪下。
雙手按于鐵砧,低聲而堅定地說道:
“今日入坊為匠,敬爐尊規(guī),不欺行,不負藝,不折匠心。”
廳堂寂然,柱首爺這才緩緩點頭,從王執(zhí)事手中接過一撮灰燼。
親自走上前來,在少年額頭輕輕一抹。
那灰燼雖冷,話卻如烙。
“爐前灰未冷,人心卻先熱了。”
在柱首看來,這周銳的確是行會內(nèi)不少人的眼中釘。
要不是王執(zhí)事極力薦舉,以及百煉齋的東家在背后撐腰。
為了維護行會的秩序,他真不一定會讓周銳入行。
反正真金不怕火煉,到時候我們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資格站在這里了。
周圍人見狀,不少人神色復雜。
儀式并無偏私,該有的都有了,可這少年走的是捷徑。
師出無名,縱有柱首賜灰,旁人心里終究難服。
“規(guī)矩擺著,禮也行了,既是入了會,那便讓他憑真本事站住腳。
鐵行從不偏心,刀口最是公道。”
說罷,他微一側首,語氣平緩卻有催促之意:
“王執(zhí)事,叫人備爐,開始吧。”
后院清出一片空地,眾人圍而不散。
柱首爺站定,看著周銳,似在解釋,又像是隨口閑言:
“老了,今兒起得早氣血跟不上。
按舊例,是一炷香的功夫,今日就收緊些,半炷香如何?
省得我這把老骨頭在爐邊熬得太久。”
說罷又緩緩道:
“料也別改,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如就打一尺半吧。
真材實料,才壓得住爐火。”
對方語氣依舊溫和親切,聽起來像是在體恤自己身子。
卻將難度悄然拔高,半點不帶刻意。
周圍的明眼人也都看出這是這么一回事。
王執(zhí)事自然也清楚這是為何,可官大一級壓死人。
就算他知道周銳的能耐也不敢直接越過規(guī)矩,更何況柱首也在這。
一炷香是一個時辰。
放在鍛刀大賽中,有各種器具的幫助下打制一把刀具都夠嗆。
現(xiàn)如今時間減半,而要求并沒有減輕。
只見掌火師傅用板車送來了測試時用的鋼料。
其中無一例外,全是銹跡斑駁的破銅爛鐵。
對于這種材料,一般鐵匠的做法多半是清除雜質(zhì)。
可周銳卻直接一股腦的把鐵料丟進了鍛造爐中。
超高的爐溫沒一會時間就把廢鐵燒紅。
“他這是把水灑在鐵砧上了?”
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像是把不滿與疑惑都烙進了目光。
除了柱首之外,沒一個人理解周銳此刻做的事情。
少年沉聲不語,鐵料剛出爐便被鉗入鐵砧之上。
他竟未急著動手,而是在鐵胚之上傾灑了一瓢涼水。
“哧啦”一聲,白霧蒸騰,鐵光乍現(xiàn)。
這是水鍛!
熱鐵在捶打過程中被潑水,浮于表面的雜質(zhì)迅速冷卻碎裂。
捶打時更容易脫落,鐵料也會更有韌性。
每一錘落下都伴隨著火星的噴濺。
鐵胚內(nèi)部的雜質(zhì)氣泡隨著兩錘下去完全消失。
剛剛還像一團麻花的廢鐵瞬間變?yōu)榱松虾玫匿撆鳌?
坐在太師椅上的老者,半闔著的眼微微睜開。
他原以為這孩子最多不過是個天資尚可,運氣不差的初匠。
哪知竟識得水鍛的門道,還能打得這般沉穩(wěn)。
周銳想都沒想就把已有刀形的鐵胚丟入水中,特地不讓握柄被水浸泡。
半炷香還剩下三分之一,而周銳已經(jīng)準備好打磨裝柄了。
沒有被淬火的刀柄質(zhì)地較為柔軟。
少年輕而易舉的在上面開洞,裝上握柄。
等到王執(zhí)事發(fā)令之前,周銳一刻都不曾停下手中的工作。
匕首寒光透骨,在圍觀的匠人手中轉(zhuǎn)了一圈才回到柱首手上。
雖然老師傅對周銳頗多不滿,但在測試中途貿(mào)然破壞鐵器。
這種事他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同為匠人,彼此都很明白一把好器物需要付諸多少心血才能制出。
“大成,驗刀的事就交給你了。”
范大成向前一步,畢恭畢敬地接過匕首。
鐵器行會內(nèi)部的測試又和牙人那邊有很大的區(qū)別。
質(zhì)量二字是這鐵匠營四百戶人家的立身之本。
誰也不敢在這上面掉以輕心。
范大成來到高掛在梁上的一排麻繩前。
只是隨手一揮,繩結整整齊齊地落在地上。
至于耐用度測試。
徐慶元都找不出毛病,就更別提行會了。
待一切結束,小執(zhí)事捧來一塊童符,上刻坊印與“周”字。
由柱首親自交予周銳。
“今日起,你便是行會里的人了。
有此符,可進爐打鐵,可借地接坊,可承單立名。
但須記得,規(guī)在上,人在下。”
周銳雙手接過,鄭重抱拳行禮。
從今往后,壓在周家身上的大山就被移開了!
只不過還有一件壓在心底的事沒有解決。
如果想要一勞永逸,解決掉寄生在鐵匠營身上的毒瘤。
柱首爺就是周銳手中必不可少的一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