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華燈初上。
嶺南縣城最負盛名的醉仙樓三樓,“聽濤閣”內燈火通明,香氣氤氳。
紫檀八仙桌上,珍饈美饌早已擺好。
桌面一角,一壇窖藏三十年的“梨花白”被溫著,酒香濃郁,醇厚綿長。
人數不多,七八人而已,卻個個都非等閑之輩——不是各大門派的核心弟子,就是城中有頭有臉的富家子弟。
氣氛并不喧嘩,反倒帶著幾分輕松自得的傲慢與從容。
周銳坐在末席,話不多,只是默默舉杯應酬。
他雖是今夜酒局的主賓,卻仿佛成了最不起眼的一個。
眾人談笑間,話題始終圍著東道主孫霆轉,或聊八卦門近年的動向,或談近日幾樁江湖舊事,全然沒把他這個“新入門的師弟”放在眼里。
直到酒過三巡,孫霆才笑著放下酒杯,語氣一轉:
“各位,今日設席,除了與諸位同飲共敘,更有一件正事。”
他抬手一指末席,“這位,是我八卦門新晉師弟,周銳。
師父他老人家已親口允諾,將在下月初八壽宴之上,為他舉行拜師大典,正式收為關門弟子。”
語氣不高,卻足夠清晰。席間笑聲漸止,眾人視線齊齊落在周銳身上。
周銳穩坐不動,只是起身
略微頷首,朝眾人舉杯,神色不卑不亢。
沉默半息,有人打破僵局,舉杯笑道:
“原來這位便是鍛刀大賽上的‘少年神匠’?
失敬失敬,早聽過周師弟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凡。”
另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洋大宗師破例收徒,可是幾十年來頭一遭。
周師弟年紀輕輕就得此機緣,實在令人艷羨。”
話說得客氣,語氣也溫和,可那眼神,卻并不真熱絡。
周銳心中冷靜。他聽得出這些話里的味道,也看得懂這些人眼底的意味——
這些人看我,笑得雖客氣,眼神卻像在打量一塊沒雕完的石頭。
嘴上說佩服,心里只怕是更多疑惑和不屑。
他們出身門派,根腳清白,身后皆有倚仗。
而我——無門無派,無師無父,不過是仗著一場比賽,撞了個機緣,才得以入場。
在他們眼中,我就像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野路子”,得了好處,還沒來得及“洗白”。
拜師大典沒成,身份未定,說到底,我現在不過是個“候補”。
他沒出聲,只是靜靜地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眼神平靜,心思卻如刀劃水面,一點點撥開了這桌上看不見的波瀾。
又是幾輪推杯換盞,席間氣氛愈發熱絡,眾人酒意漸濃,言語也逐漸放開了些。
這時,坐在靠近主位的李興隆忽然一笑,手中酒杯“砰”地放在桌上,語氣看似隨意,卻帶著點意味不明的笑:
“孫師兄,說起你們八卦門,我倒想起件趣事。去年的壽宴,可真讓人開了眼界。”
他沒看周銳,只看向孫霆,繼續慢條斯理地說:
“那場面,大得很。光是主菜‘金沙戲鯉’。
聽說就花了清波湖整整九十九條鯉魚,還得一斤八十兩一條,整齊劃一。
菜沒吃幾口,人卻記住了。
還有那什么‘百花班’,從州府請來的大戲班子,一演就是三天三夜。
十里長席、三日流水宴,我是真沒見過那么豪的。
整個嶺南,也就你們八卦門,舍得這樣出手了吧?”
周銳靜靜聽著,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聽著像在夸,其實句句在酸。
明面上是夸師父辦壽宴風光,背地里卻在嘲孫霆出錢出力,最后也不過是個記名弟子。
話鋒一轉,又把我拎出來,意思再明白不過——孫師兄堂堂大弟子都還沒被收為親傳,我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憑什么?
這桌上這些人,打心底就不承認我。
他們敬酒,是看在孫霆的面子上。
寒暄,是看在八卦門的名頭上。
至于我這個“準弟子”,他們沒當回事,甚至……有點等著看笑話了。
孫霆自然聽得出李興隆話中藏針。他臉上依舊掛著那份溫和笑意,手指卻輕輕轉著酒杯,語氣緩慢,帶著幾分諷意:
“李師兄這話,倒也有趣。”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眾人,聲音不急不緩:
“家師常教我等,八卦門弟子,要練真功夫,走正路子。
不靠花架子,不信空門面。誰拳腳硬,誰就有資格開路;誰內勁足,誰就有底氣護人。
那些排場上的事,說白了,是給外人看的。
可我們八卦門人,向來看重的不是‘擺得多闊’,而是‘打得多狠’。”
他說到這里,聲音一收,目光掃過全席:
“拳腳,能分高下。生死,能見真章。至于出身、背景——”
他頓了頓,笑意漸冷,“在我師父眼里,不值一文。”
一席話說得不疾不徐,卻字字帶刺。氣氛頓時一沉。
眾人面色各異,有人低頭飲酒,有人微微蹙眉。
沒人接話,氣氛瞬間安靜下來。
他們都聽得明白——孫霆這是擺明了立場。
不看門第,只看真本事。也正是在替周銳發聲,給他撐腰。
周銳聽得一清二楚,眼神不動,心中卻微微一緊。
孫師兄這話,等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口為我背書。說得狠,說得明白,也說得……極重。
可這種話,一旦說出,就等于把他自己也拴在我這條船上了。
他為我出頭,是信我有這個本事,還是在借我立威?不管是哪種……從現在開始,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低頭,輕輕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喉間一熱,心頭卻反倒清明許多。
李興隆那番話,被孫霆不緊不慢地頂了回去,臉上神色略僵,酒意也淡了幾分。
但他隨即一笑,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話鋒一轉,終于把矛頭轉到了自始至終沉默寡言、安靜飲茶的周銳身上。
“哈哈,孫師兄說得極是,是我狹隘了!”
他笑著,卻看著周銳,一字一句道:
“周師弟既然能得洋大宗師親收,還是唯一的關門弟子,那咱們這些人,確實得刮目相看才是。
說到底,能得此機緣,定是有不世之資,真本事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他語氣不疾不徐,笑容不變,卻每個字都像刀尖沾著蜜,慢慢遞過來。
“我還聽說,下月初八,是你師父壽宴,也是你正式拜師的日子?”
他狀似隨口一問,卻目光灼灼,像盯著擂臺上的對手那般。
“到時候,可不只是八卦門的事。
嶺南這一片的高手,大概都要來觀禮,連州府那邊,也會有貴人到場。”
他話鋒微頓,笑得更溫和了些,卻越發讓人不舒服:
“周師弟你可是要登臺拜師、正式亮相的,身份是洋大宗師的關門弟子。
名義上也就代表著八卦門的新一代……那可真是萬眾矚目啊。”
他輕輕一抬酒杯,語氣轉得像是叮嚀:
“你可得穩住啊,莫叫外人看了輕,覺得八卦門不值,覺得洋大宗師……收徒眼光也不過如此。”
一番話,說得滿是關心,實則刀刀見血,把“重壓”“質疑”與“看笑話”的眼神,全數攏到了周銳一個人身上。
那一瞬間,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
桌邊原本的熱鬧氣息仿佛被扯碎了一角。
有人慢慢放下了酒杯,有人開始打量周銳,眼神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有試探,有看好戲,也有赤裸裸的輕蔑——
終于來了。
周銳沒有動,只是低頭抿了一口茶,掌心的杯沿微微一震,卻無人察覺。
從一進門開始,這就是場考驗。他們一直在繞圈子,而現在——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卻緩緩掃過眾人。
終于,第一道明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