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果然與南朝的宮殿格局迥異。
沒有雕梁畫棟,沒有金碧輝煌,顯得有些空曠和粗獷。
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取代了冰冷的磚石。大殿正中,幾位身著金國高級官服的人物,正盤膝坐在鋪設的重氈之上。
居中一人,面容清瘦,頦下留著稀疏的胡須,眼神銳利如鷹,不怒自威,想必就是左監軍完顏希尹。
他身旁坐著一位面容同樣冷峻、身形高大的契丹裝束官員,傅雱猜測,這或許是右監軍耶律伊都。
稍遠一些,還坐著一位漢人模樣的官員,神態倨傲,料來是權知樞密院事時立愛。
而在完顏希尹的身側,還站立著一位官員,身著兵部尚書的服色,正是那位以狡詐著稱的高慶裔。
他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
“南朝使臣傅雱,見過監軍大人。”
完顏希尹并未立刻讓他們起身,只是用那雙銳利如鷹的眼,冷冷地掃視著跪在地上的兩人。
過了許久,完顏希尹才緩緩開口。
“南朝遣使前來,所為何事?”
傅雱定了定神,叩首。
“啟稟監軍大人,下官等奉我國官家之命,前來……前來通好貴國,愿兩國修兵止戈,百姓得以安寧。”
“通好?”完顏希尹的語調倏地拔高,帶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譏誚,“當初約定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爾等南朝,可曾遵守?”
“如今城池未交,歲幣未足,反倒有臉空口白牙,來談什么‘通好’?!”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雹子,劈頭蓋臉砸下來。
傅雱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沿著鬢角滑落。
“監軍大人息怒!”他再次叩首,聲音已帶上些微不可察的顫,“三鎮之事,非是我朝不愿履行,實因此前京城變故,朝中紛亂,一時……一時難以交割。如今江南新定,官家已有誠意……”
“誠意?”完顏希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打斷了他,“這就是你們的誠意?”
他手掌猛地一拍身前的矮幾,幾上的茶盞跟著一跳。
“通問之初,連最基本的禮數都不顧,就急吼吼提及那兩個廢帝!”
“怎么?你們南朝是覺得,靠著那兩個階下囚,就能讓我大金國,忘記你們背信棄義的舊賬不成?!”
“不敢!下官絕無此意!”傅雱慌忙分辨,“只是……只是二帝乃我國君父,為人臣子,時刻掛念……”
“掛念?”完顏希尹發出一聲更冷的嗤笑,身體微微前傾,“我看你們不是掛念,是另有所圖吧?”
“怎么?若本帥不應,你們還打算用武力把他們搶回去不成?!”
這話說得極慢,威脅的意味卻幾乎要凝成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殿內其余幾位金國大員,耶律伊都、時立愛、高慶裔,皆是面無表情,只那么冷冷地看著。
傅雱只覺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起,瞬間遍布四肢百骸,內衫幾乎被冷汗浸透。
這話,是要命的!
他不能辯,辯就是死。
他只能磕頭,重重地磕頭,額頭抵著粗糙冰涼的氈墊。
“監軍大人誤會了!天大的誤會!”
“南朝初定,國力凋敝,絕無與大金為敵之意,更不敢有絲毫動武的念頭!萬萬不敢!”
“提及二圣,實乃人情之常,絕無他意!我朝官家唯愿兩國和平,百姓安康,懇請監軍大人明察!懇請監軍大人息怒!”
他一連串地說著“不敢”,“懇請”,將頭埋得更低。
身旁的馬識遠,身體也開始微微發抖。
“大人,”馬識遠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重重叩首,“我朝官家深知往日之過,愿……愿以加倍歲幣補償……”
完顏希尹突然放聲大笑,笑聲里滿是毫不掩飾的嘲弄。
“你們那個躲在應天府的小皇帝,他也配談補償?”
他盯著地上卑微叩首的傅雱,眼神中那種俯視螻蟻般的傲慢,幾乎要溢出來。
傅雱被迫抬起頭。
“通問之初就敢提二帝,”希尹的聲音陰冷得像帳外的寒風,“是嫌他們活得太舒服了?還是……”
他猛地湊近,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傅雱臉上。
“你們想用武力搶回去?”
傅雱劇烈地顫抖起來,腦中一片空白。
“不敢!絕無此意!”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我朝只求……”
“滾吧。”希尹突然松開了手,像是甩掉什么臟東西一般,厭惡地揮了揮袖子。
“帶著你們那破爛國書滾回去。告訴趙構,想要他父兄活命,就老老實實待在江南,當他的兒皇帝!”
傅雱腿一軟,癱坐在氈毯上,手中的國書滑落在地。
馬識遠急忙想去攙扶,卻被旁邊的女真武士一把攔住。
高慶裔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此刻也帶了幾分陰冷的笑意。
“七日之內,滾出云中。”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否則,以細作論處。”
傅雱被人半扶半拖地拽出了大帳,夕陽的余光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他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被馬識遠死死架住。
遠處,金兵操練的喊殺聲整齊劃一,那聲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傅公……”馬識遠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幾乎說不出話。
傅雱擺了擺手,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沙子,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森嚴的大帳,帳外黑底金字的旗幟,在風中狂舞。
“先……先回驛館。”他聲音嘶啞,幾乎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
回去的路上,經過一處新搭起的圍欄,里面竟是個臨時的奴隸市場。
數十名宋人俘虜,男女老幼,被粗鐵鏈胡亂鎖著。
幾個金兵在人群中穿梭,不時伸手拉扯,口中呼喝取樂。
一個年輕婦人懷里緊緊抱著個尚在襁褓的嬰孩,被一個壯碩金兵揪著頭發,野蠻地往前拖。
那嬰孩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聲聲,直貫入傅雱耳中。
他猛地扭過頭,指甲已深深嵌進掌肉,滲出血絲。
他死死攥著那盛著國書的錦盒系絳。
那封國書,此時此刻,在他眼中,怕是連擦屁股的草紙都不如。
夜色深沉,驛館外的守衛,也比先前多了不少。
傅雱坐在昏暗的油燈底下,一言不發。
那封被退回的國書攤在桌上,他的指節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面叩擊,發出輕微的、斷斷續續的聲響。
馬識遠在屋里來回踱步,像頭困獸,不時停下來,望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傅公,咱們……咱們眼下……”
許久,傅雱終于動了。
他拿起那封國書,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將其重新納入錦盒。
“收拾行李。”
他的聲音平靜得有些駭人。
“明日一早,就走。”
“可……可朝廷交代的差事……”馬識遠舌頭有些打結。
“差事?”
傅雱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怪異的笑,他霍地站起身,身形都有些不穩。
“你難道還瞧不出來么?他們何曾在意過咱們說的一個字!在他們眼中,咱們,跟外面那些任人宰割的俘虜,又有何區別!”
馬識遠猛地往后縮了縮。
遠處,金兵營地隱隱傳來飲酒作樂的喧嘩,間或夾雜著女子凄厲的哭喊,那聲音時斷時續,刮著人的心尖。
傅雱猛地伸手,便要去抓桌上的錦盒,像是要將那東西撕個粉碎。
馬識遠大驚,連忙撲上去死死按住他的手。
“傅公!傅公!萬萬不可!這是……”
“留著何用!”傅雱雙目赤紅,低聲嘶吼,“帶回去,好讓滿朝文武都看看,咱們是如何像狗一樣跪地求饒的么?!”
“傅公!”馬識遠的聲音也抖了,“傅公!想想……想想家中老小!”
這話仿佛抽走了傅雱全身的力氣。
他僵直的身體猛地一軟,頹然坐倒在椅上,那只盛著國書的錦盒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咚”的一聲悶響,掉在地上。
他盯著地上的錦盒,又看看自己抖個不停的雙手。
屋里靜得只剩下二人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傅雱才沙啞著嗓子開口。
“備筆墨。”
“給朝廷……寫封奏報。”
馬識遠遲疑了一下。
“那……咱們如何回話?可要……照實說?”
傅雱臉上肌肉牽動,那表情扭曲,比哭還難看。
他緩緩搖了搖頭。
“就說……金人索要的歲幣,數目上,還需再議。”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細不可聞。
“二帝之事……往后,不必再提了。”
馬識遠張了張嘴,喉頭滾動了一下,最終只是垂下眼簾,默默地轉身去尋墨條和硯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