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數日,水面豁然開朗——鎮江府到了。
入眼之處,不再是丹陽的寧靜水鄉,而是一片喧囂繁忙的景象。
桅桿如林,鱗次櫛比。
船只往來如織,岸上人聲鼎沸。
然而,這份喧囂中,又透著幾分緊張和肅殺。
碼頭各處要道,不少穿著號坎、挎著腰刀的軍士,來回巡邏。
更遠處,焦山水域,影影綽綽停著些高大的戰船,桅桿林立,旗幟招展。
吳清蕙本就因連日行船有些懨懨,透過船窗看著外面的景象,臉色更是白了幾分。
“二郎你看,焦山那邊……看那些旗號,像是韓太尉的兵馬。我爹爹以前說過,韓將軍治軍極嚴?!?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后怕的顫抖。
“聽人說,他近來正在鎮江一帶招募船只、整頓水軍,準備扼守長江,抵御金人南下……這陣仗,怕是戰事不遠了?!?
靖康之難留下的陰影,對親歷者而言,是刻入骨髓的恐懼。
陳南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中亦是波瀾起伏,難以平靜。
韓太尉?韓世忠!
真的是那位爺?梁紅玉!
黃天蕩八千破十萬,擂鼓戰金山。
這些只存在于歷史書卷和評書演義中的傳奇名字,此刻就隔著這片江水,化作了眼前碼頭上的森嚴壁壘、江面上的獵獵旌旗!
如此真切,如此迫近!
他更深切地覺得,自己執意要趕去應天府,阻止那個便宜大哥陳東做“死諫”的傻事,其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最初的想法。
這事兒現在不光是為了“陳二郎”的責任,為了嫂嫂肚里的孩子,更是為了他自己能在這個操蛋的時代找個落腳點。他陳南,頂著“陳二郎”的身份,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獨活?
這個小家要是散了,他一個人漂著,又能活幾天?
~~
船在鎮江稍作???,補充了些淡水和吃食。
陳南心思活絡,本想趁機下船,到這江南重鎮打探些北上的消息。
可碼頭上那股子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實在不對勁。
此時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嫂還懷著身孕,安全第一,還是穩妥點,別浪。
若節外生枝,耽誤了行程才是麻煩。
于是,他按捺住心思,老實縮回船艙。
船只補給完畢,纜繩解開,再次緩緩起航。
沒過多久,船老大就湊到艙口,搓著手,一臉為難。
“小官人,娘子,過了這鎮江府,咱們就該進邗溝,往北走了。
只是……唉,不瞞二位說,這幾日雨水下得實在忒大了些,河道漲水。
方才聽回來的伙計說,前頭的邗溝水位高了不少,水流也比往常急了許多,有些窄處怕是不太好走。”
他咂了咂嘴,眼里滿是跑船人的謹慎和憂慮。
“老頭子尋思著,要不多繞點路,走東邊那條新開的龜山運河?是遠了幾十里,可河道寬,穩當!”
陳南一聽,皺了眉。
邗溝?那是隋煬帝開鑿大運河時,疏浚擴建,留下的老古董河段了。
幾百年風雨,淤塞狹窄是難免的。
至于龜山運河,他有印象,是本朝為了改善漕運條件,在邗溝東側新開鑿的一段輔助航道。
按理說,新河道應該更符合航運需求。
但是!繞路?還要多走幾十里?
不行!
時間!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兄長腦袋上的鍘刀可是按歷史劇本掐著點兒落呢!
多耽擱一天,變數就多一分!
晚到一天,可能就意味著天人永隔!
“不行!”
陳南脫口而出,語氣急切。
“老丈,繞路太耽誤功夫了!我這兒十萬火急!”
船老大被噎了一下,臉上有點掛不住。
“小官人,不是老頭子怕費力氣,是那邗溝老河道,真不好走,這水情……”
陳南腦子里飛快轉著。
沈括那本破書……不對,是神書!必須拿出來鎮場子!
“老丈,我曾讀過沈存中出使遼國后所著的《使虜圖抄》,上面不僅有詳細文字記載,更有精確繪制的地圖。”
從鎮江往北,取道邗溝故道,直抵揚州,比繞行東邊的龜山運河,路程至少能縮短將近百里!”
船頭跑了一輩子船,靠的是水性、天氣和祖傳的經驗,沈存中是誰他聽過,是大名人,可那書里寫的就一定對嗎?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
“小官人,話是這么說沒錯……沈學士是大才,他的書自然是好的?!?、可這邗溝老河道,窄??!尤其這雨季,水流又沖,萬一……”
“沒有萬一!”
陳南打斷了他,語氣斬釘截鐵,心里卻飛快盤算:沈括那時代距今不過百余年,大運河的主體結構應該變化不大,而且他書中記載極為詳實,可信度很高。
賭了!必須賭!
“沈存中是何等人物?博學廣聞,親身實踐!
他當年奉旨出使遼國,往返勘界,走的正是這條邗溝故道!
他書中明確說了,邗溝雖偶有狹窄之處,但整體水深足夠,只要小心行船,并無大礙!
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故意加重語氣,敲了敲船板。
“邗溝沿途市鎮、驛站更為密集,萬一真有事,找人幫忙也方便!
龜山那邊是寬,可前后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出了事喊誰去?
兩相權衡,走邗溝,小心駕駛,反而是更穩妥的選擇。
實在是時間緊迫,還請老丈定奪?!?
陳南這一番連珠炮似的分析,有理有據。
尤其是那句“求援方便”,確實戳中了跑船人的心思。
跑了一輩子船,頭回被個后生小子在航線上指手畫腳,心里多少有些別扭。
這書生,看著文弱,脾氣倒倔得像頭驢!
而且上次漏船,還真就是他出的主意……
老船夫陷入了猶豫。
氣氛僵住。
吳清蕙看這情形,輕輕嘆了口氣。
她從隨身的小包袱里,摸出幾串銅錢,用帕子托著,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船老大跟前,把錢遞過去。
“老丈,您多擔待?!彼穆曇羧岷投鴰е敢猓屓寺犞睦镬偬?。
“我們叔嫂二人,趕著去應天府尋親,心里實在著急。我家二郎年輕,說話沖了些,您別往心里去?!?
她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讓船老大看到自己隆起的肚子,臉上帶著懇求。
“這雨天行船,本就比平日辛苦。這點錢不成敬意,您和伙計們買點酒喝,暖暖身子骨,也驅驅寒氣。
只求老丈費心……看在我們急于趕路的份上,行個方便。”
美人垂淚,軟語相求,再加上實實在在的銅錢入手。
船老大心里那點疙瘩頓時松動了不少。
捏著那串沉甸甸的銅錢,看著眼前面色蒼白卻強作鎮定的孕婦,再看看旁邊那個一臉焦灼、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推船的年輕書生,心腸不由得軟了下來。
罷了罷了,人家是主顧,又算是救命恩人,自己再犟下去,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而且這書生說得也有幾分道理,邗溝雖有幾分分險,但沿途確實熱鬧些,萬一真有事……他信得過自己操船的本事!
“唉……罷了!既然小官人和娘子都堅持如此,那……那咱們就走邗溝舊道吧!”
他把錢揣好,臉一板,話鋒卻是一轉。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這一路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水流急,河道窄,掌舵的、拉纖的、瞭望的,哪個環節都不能出岔子!
你們在艙里也坐穩了,抓牢了,遇上急流險灘,顛簸是免不了的!”
“多謝老丈!多謝老丈成全!”陳南連忙拱手道謝,心中大石總算落下了大半。
“還是娘子明事理,知冷知熱。”船老大對著吳清蕙點了點頭,算是領了情。
這才轉身吆喝船工,調轉船頭去了。
陳南看著船老大的背影,心里微微松了口氣,但也有些后怕。
自己剛才是不是太沖動了?
希望沈括那老哥靠譜點,別把他坑死在這幾百年前的河溝里。
他瞥了一眼身旁,嫂嫂臉色依舊發白,卻還是強撐著沒露怯。
呸呸呸!烏鴉嘴!不能自己嚇自己。
開弓沒有回頭箭!
時間緊迫,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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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鎮江作為長江咽喉,因其“南捍蘇常,北顧淮揚”的地理重要性,是南宋“江防五鎮”之一。
“江南漕粟,自鎮江轉輸京師?!薄端螘嫺濉な池洝?
注2:邗溝為春秋吳國始鑿,隋煬帝疏浚為大運河段;龜山運河為北宋元符年間(1098-1100)開鑿。
“邗溝歲久湮廢,漕舟阻滯?!薄端问贰ず忧尽?
“開龜山運河,自淮陰至盱眙,避長淮之險?!薄端问贰ず忧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