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蟬鳴聒噪,暑氣糊鼻。
陳南掃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紙張,從書架底層抽出一卷泛黃的《輿地廣記》,用力鋪在桌面上。
朱砂與墨線勾勒出山川河流,州府縣城,這是一幅詳細的宋代疆域地圖。
官道?驛路?
念頭剛起,便被他掐滅。
這時節(jié)的官道,可不是太平盛世時供人游山玩水的坦途。
潰兵流寇橫行,盜匪如毛。
自己這身板走官道,純屬自尋死路。
那水路?
目光重新落在地圖上,手指點在“丹陽”,緩緩移向揚州,再沿大運河北上,最終停在“應(yīng)天府”三個字上。
如果船家給力,一路順風(fēng)順水,快的話……想必二十天能到達!
二十天……別等他趕到,他那便宜大哥的頭七都做完了。
可若是不去……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嫂嫂吳清蕙那溫柔帶憂的面容,那已顯懷的小腹。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地頂著“陳二郎”的身份活下去?
呆坐良久。
陳南長長地吐出一口郁氣,強迫自己站起身。
出了書房,見阿嫂還在忙碌,陳南按下心頭煩亂,走過去,聲音放低了些。
“阿嫂,我感覺還有些乏,想回屋再躺會兒,晚飯前……就不用特意叫我了。”
吳清蕙轉(zhuǎn)過身,擦了擦額角的汗珠,見他臉色確實不太好,便點了點頭。
“也好,你身子剛好,是該多歇歇。莫要硬撐著。飯好了我再去叫你,你安心睡。”
陳南得了應(yīng)允,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暮色漸臨,暑氣稍退,蚊蟲卻愈發(fā)猖獗。
陳南躺在竹榻上,睜著眼睛望著黑黢黢的蚊帳頂,帳訂那幾朵針腳粗糙的蘭草都快看膩了。
七月流火的悶熱、兄長臨行前的囑托,白日的尷尬,阿嫂的溫柔……一切真實得令人窒息。
他真的不再是那個能通宵碼子、外賣續(xù)命的現(xiàn)代青年陳南了。
現(xiàn)代靈魂與宋代少年的身體還在艱難磨合,可眼下的危機卻不等人。
必須的去應(yīng)天府!
不光是為了那個素未謀面卻血脈相連的便宜哥哥,更是為了……他自己。
哪怕只是為了不讓那個溫柔的嫂嫂年紀輕輕就守寡,不讓她腹中的孩子未出世就沒了父親,他也得去!
在這個陌生的時代活下去,總得抓住點什么。
而阻止陳東蹈入那必死的“死諫”結(jié)局,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與自己所熟知的歷史產(chǎn)生交集、或許能稍稍改變點什么的……救命稻草。
——
晚飯桌上。
陳南盯著碗里那混合著麩皮、幾乎看不出米粒形狀的粳米飯,喉嚨抗議。
這玩意兒,干噎粗糲,簡直是物理超度。
“二郎,莫光看著,嘗嘗這個。”
吳清蕙把一小碟金黃暄軟的粟米糕放在他面前,熱氣騰騰,帶著米香。
“你身子剛好,正需要將養(yǎng)。讀書又最是耗費心神,該吃些細糧補補氣力。”
她自己則拿起一塊顏色暗沉的粗餅,就著咸菜小口啃著,微微隆起的小腹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阿嫂,您這偏心得也太明目張膽了吧?
他一個魂穿的冒牌貨,憑什么享受這種VIP待遇啊……
他低頭扒拉著粟米糕,味同嚼蠟,三兩口囫圇吞下兩塊。
胸口堵得慌,實在沒法再心安理得地獨享這份偏愛。
放下筷子,含糊道:“我吃飽了,阿嫂。”
說完,不等吳清蕙反應(yīng),他便逃也似的起身,快步躲回書房。
冰涼的墻壁貼著后背,陳南反復(fù)琢磨著,怎么跟阿嫂開口提去應(yīng)天府的事?
直接說有殺身之禍?恐怕會嚇到阿嫂,讓她更加憂心忡忡,于事無補。
而且,空口無憑說兄長會“送人頭”,確實難以取信。
可若不說明白,又如何能讓嫂嫂安心,讓她同意自己這個剛“病愈”的小叔子遠行?
估摸著阿嫂應(yīng)該收拾好碗筷了,陳南定了定神,便起身尋她。
不能再猶豫了,無論如何,今晚必須攤牌!
走到兄嫂平日住的堂屋門口,門虛掩著,一道昏黃的燈光漏了出來。
他停在廊下,借著門縫往里看。
阿嫂背對著門口,坐在妝臺前。
肩膀微微顫抖,一手捂著嘴,另一只手正摩挲著什么,還邊念叨。
聽不清具體字句,但那壓抑的啜泣聲,還有偶爾飄來的幾個詞——“行在諸公”、“圣賢書”、“二郎”、“年幼”、“勿念”……
陳南心頭猛地一縮。
是兄長寄回的家書!
阿嫂肯定也察覺到兄長此行的兇險了!
可她什么都沒說,連自己這個小叔子都瞞著。
不行!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他那個“一根筋”的便宜兄長,真要用一腔熱血和一條性命,去撞那堵名為“皇權(quán)”的南墻了!
到時候史書上輕飄飄一筆,留下的卻是孤兒寡母,這日子還怎么過?!
陳南深吸口氣,心里給自己打氣:“我是陳二郎,親弟弟,必須管!”
抬手,不再猶豫,輕輕叩響了那扇虛掩的房門。
“篤篤。”
吳清蕙忙將信箋塞回妝匣底層,飛快合上蓋子,還用袖子極快地擦了擦眼角,才轉(zhuǎn)過身來。
“二郎?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快步迎出門來,聲音發(fā)緊,難掩緊張。
陳南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心里一揪,索性直接挑明。
“阿嫂,您也擔(dān)心兄長,是不是?”
吳清蕙聞言一怔,臉上的鎮(zhèn)定登時垮掉,眼圈又紅了,卻還倔強地搖搖頭。
“沒……沒有的事,少陽他……”
“阿嫂,我都看見了。”陳南打斷了她。
“我不知道阿兄信里寫了什么?但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官家要主戰(zhàn)派當個幌子,就像當年道君皇帝需要李綱守開封。
可等黃汪之流羽翼豐滿,阿兄這般直臣.....”
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擔(dān)憂和判斷,雖然沒有明說“歷史結(jié)局”,但意思足夠讓吳清蕙明白其中的兇險。
吳清蕙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叔子,仿佛一夜之間變了個人。
終究還是沒忍住,捂著嘴,點了點頭,聲音哽咽。
“我……我怕……我怕他……”
“所以,阿嫂,我必須去一趟應(yīng)天府!”
陳南扶住她的胳膊,“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我得去找他!至少,不能讓他做傻事!”
吳清蕙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眸光幾番變幻,從驚慌擔(dān)憂,慢慢沉淀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擦干眼淚。
“好,二郎,你去,阿嫂支持你。”
陳南心中一松,剛想說些安撫的話,就聽她接著說。
“你說的對,你大哥……是該有個人在身邊顧著點。只是,你一個人上路,我不放心。”
她頓了頓,手下意識地護住小腹,隨即抬起頭,說出了一句讓陳南差點魂飛天外的話:
“我……我與你同去。路上兵荒馬亂的,多一個人,多少能有個照應(yīng)。”
陳南:“???”
阿嫂,您認真的嗎?您這揣著崽呢!這都快五個月了!跟著去湊什么熱鬧啊!
這兵荒馬亂的千里路,顛簸勞累不說,萬一路上出點什么意外……他想都不敢想!
“阿嫂,這萬萬不可!您這身子……”
陳南急得直擺手。
“無妨。”
吳清蕙打斷了他,“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比起在家日夜懸心,跟著去,我反而能安心些。再說……”
她看著陳南,“少陽的性子我知道。你阿兄此去,信中雖未明言,但我知他已存死志!若只是你一人去勸,他未必肯聽。唯有我,唯有這未出世的孩兒,或許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陳南看著吳清蕙那副“我意已決”的眼神,拒絕的話,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嫂說得對。
憑歷史上記載的陳東那股子“伏闕死諫”、“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死犟”屬性,自己這個“盜版”弟弟出馬,真不一定勸得動。
搞不好,還會覺得自己危言聳聽,耽誤他“為國盡忠,死而后已”的大計。
但阿嫂出面就不一樣了。
夫妻情分,多年的相濡以沫,肚子里還有個娃……
這雙重羈絆,這總比他這半吊子兄弟憑空“劇透”來得管用吧?
也許,阿嫂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得,買一送一,打包上路,組團去撈人。
--------------
注1:宋代南北交通主要依賴運河。北宋漕運以汴河、大運河為命脈,南宋雖偏安,仍保留運河作為軍事與經(jīng)濟通道。
唐代的運河系統(tǒng)以揚州為中心,向南北延伸,連接了長江、淮河、錢塘江等水系,而宋代的運河體系也沿襲了這一布局。
注2:麩皮粳米飯,是宋代糧食加工技術(shù)。
“細民日糴升合,多是雜糙米。”——《夢粱錄》卷十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