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水汽氤氳,將池州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濕冷之中。
江風穿過光禿禿的柳樹梢,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卷起街巷間腐爛的落葉,也卷起了人們心底深處的不安。
流言,比江風刮得更快,也更刺骨。
“聽說了嗎?淮西那邊來了一伙強人,叫什么‘一窩蜂’!”
“何止是強人,聽說頭領張遇以前是真定府的官軍,殺人不眨眼的!”
“他們過了江,正朝著我們池州來呢!水陸并進,有好幾萬人!”
茶館里,酒肆中,碼頭上,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
原本還算繁華的池州城,幾天之內便蕭條下來。
商鋪早早關了門,富戶人家更是緊閉大門,家丁們握著木棍在墻頭上來回巡視,眼中卻滿是恐懼。
而更多的平民百姓,則拖家帶口,卷著可憐的細軟,涌向城門,想要逃離這個即將到來的漩渦。
池州知府衙門內,氣氛更是壓抑得如同墳墓。
守臣滕祐,一個靠著祖上蔭庇才爬上這個位置的文官,此刻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堂中來回踱步,肥胖的臉上滿是油汗。
“張遇……‘一窩蜂’……”他嘴里反復念叨著,聲音因恐懼而顫抖,“他怎么就過了江?劉光世的制置使大軍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讓這群瘋狗沖過來了!”
堂下,幾名屬官和武將垂手而立,個個面如土色。
一名武官壯著膽子拱手道:“府尊,賊勢浩大,據探馬來報,其前鋒已不足五十里。我池州城中守軍不過三千,且多是新募之兵,未經戰陣,恐怕……恐怕難以抵擋啊!”
“難以抵擋?!”滕祐猛地停下腳步,尖聲叫道,“那你的意思是要本官束手就擒,把這池州城拱手送給那反賊張遇嗎?本官是朝廷命官,守土有責,豈能輕言放棄?但也不能白白送死,讓奸賊得逞!朝廷怪罪下來,是你擔著還是我擔著?”
那武官被他一通呵斥,嚇得脖子一縮,不敢再言語,只覺得這位府尊的“堅持”顯得格外虛弱和可笑。
另一名師爺模樣的中年人湊上前,壓低了聲音,眼中閃著一絲狡黠。
“府尊,為今之計,硬拼乃是下策。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是朝廷命官,萬金之軀,豈能與一群亡命之徒以命相搏?依小人愚見,我們不如……暫避鋒芒。”
“暫避鋒芒?”滕祐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他急切地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怎么個暫避法?”
師爺附在他耳邊,低語道:“府尊,您看,西門外便是碼頭,下官早已為您備下了一條快船,船上糧草淡水一應俱全。
您只需帶著家眷細軟,趁著夜色從西門出城,順江而下……待官軍剿滅了這伙賊人,您再回來主持大局,豈不兩全其美?”
滕祐的心臟狂跳起來。
逃跑的念頭本就在他腦中盤旋不去,如今被這師爺一點破,便再也無法遏制。
他咽了口唾沫,強作鎮定地揮了揮手。
“此事……此事容我再想想。畢竟池州百萬生民系于一身,本官豈能輕率行事?”
他頓了頓,語氣又變得急促起來。“你們都下去吧,嚴守各門,不得有誤!”
眾人退下后,滕祐立刻癱坐在太師椅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根本沒有“再想”,他想的只有逃。
他試圖說服自己,這是“曲線救國”,是“保存有用之身,以待日后撥亂反正”,但那不過是自我欺騙的借口。
他仿佛已經看到張遇那伙如狼似虎的賊兵沖入城中,將他亂刀砍死的場景。
恐懼。
他再也顧不上什么朝廷法度,什么百姓安危,什么守土之責。
當晚,夜色如墨,
滕祐換上一身商賈的綾羅,用布巾包著頭臉,在十幾個親信家丁的簇擁下,從衙門后門溜出。
他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地契金條,比他親兒子的命還重要。
西門早有人候著,城門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就在滕祐哆哆嗦嗦要擠出去時,幾道黑影突然從黑暗中撲了上來,是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他們不知在此等了多久,臉上滿是風霜與絕望。
他們認出了知府大人,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跪地哭嚎。
“府尊!府尊!您不能走啊!您走了我們一城百姓怎么辦啊!”
“滾開!都給本官滾開!”
滕祐被嚇得魂飛魄散,他生怕動靜鬧大,引來亂兵。
他看也不看腳下磕頭流血的百姓,對家丁厲聲尖叫。“堵住他們的嘴!把他們拖走!快!”
家丁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去,拳打腳踢。
一名老者死死抱住滕祐的大腿,渾濁的眼中滿是絕望。
“大人,求您帶上我的小孫兒吧,他才五歲……他娘死了,他爹沒了,就剩下我這老骨頭了……”
“滾!”滕祐感覺自己被骯臟的手碰觸,一陣惡心,他抬起腳,用盡全身力氣,一腳踹在老者的心口。
老者悶哼一聲,滾落在地,再無聲息。
滕祐連滾帶爬地鉆出城門,身后傳來妻妾的催促和幼子的哭鬧。
他頭也不回地沖上早已等候在碼頭的快船,嘶吼道:“開船!快開船!!”
船夫砍斷纜繩,快船如離弦之箭,迅速融入江心夜色。
站在船頭,滕祐回頭望著池州城的輪廓,非但沒有一絲愧疚,反而長舒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病態的慶幸。
“一群賤民,也配與本官同生共死?張遇,來吧,這爛攤子,就留給你了……”
主心骨一跑,池州城的防線瞬間崩潰了。
第二天清晨,當“府尊棄城而逃”的消息傳開時,整個池州城徹底陷入了混亂。
守城的士兵們失去了指揮,有的扔下兵器,混入百姓中逃命;有的則干脆打開城門,希望能用順從換來一條活路。
城外的曠野上,黑壓壓的人潮正向著池州城席卷而來。
這就是所謂的“一窩蜂”。
他們沒有整齊的軍陣,沒有鮮明的旗幟,更像是一股由饑餓、絕望和貪婪匯聚而成的黑色洪流。
人群中有拿著制式兵器的前官兵,有舉著鋤頭木棍的饑民,有光著膀子、滿臉兇悍的亡命徒。
他們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眼中閃爍著對城中財富和糧食的渴望。
“轟隆——”
池州城的東門,在內應的接應下,被緩緩打開。
城外那股黑色的洪流瞬間找到了宣泄口。
“沖啊!”
沒有統一的號令,沒有嚴整的隊列,只有一個字——搶!
一名穿著破爛官軍服的漢子剛一刀砍開米鋪大門,還沒來得及扛起米袋,背后就被一個手持鋤頭的饑民一鋤頭砸倒。
那饑民抓起一把米就往嘴里塞,噎得滿臉通紅,隨即又被旁邊幾個沖上來的流寇亂刀砍死。
秩序?在這里是不存在的。
他們就是“一窩蜂”,誰搶到就是誰的,為了半塊餅、一件衣裳,上一刻還是“弟兄”,下一刻就能刀兵相向。
這既是他們最可怕的地方,也是他們最脆弱的地方——因為沒有人能真正掌控這股純粹的混亂。
昔日繁華的街道上,哭喊聲、狂笑聲、金屬碰撞聲與骨頭碎裂聲交織成一曲地獄的交響樂。
一個匪徒剛從富戶家里搶出一個瑟瑟發抖的少女,還沒來得及獰笑,就被另一個匪徒從背后一刀捅死。
少女的命運,只是從一個魔爪換到了另一個魔爪。
商鋪的門板被砸得粉碎,糧倉被哄搶一空,富戶的大門被撞開,里面傳來女人的慘叫和匪徒的狂笑。
昔日的秩序蕩然無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暴力和欲望。
在這片混亂的中心,一匹神駿的黑色戰馬,正不緊不慢地踏在滿是狼藉的青石板路上。
馬上的騎士,身材魁梧,身穿一副陳舊卻擦拭得锃亮的鐵甲,臉上帶著一道從眉角劃到嘴邊的刀疤,讓他本就剛毅的面容更添了幾分猙獰。
他就是這股洪流的頭領——張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