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逸也樂得李家兩子爭斗,自己遠在塞北,可是消停了沒幾日,各縣守又找了來,畢竟這修路的事還是要爭上一爭的。
修路的事自古以來都是大事,花錢、人力,雖說之前有二十里的試驗路:豐樂。
但終歸只是試驗而已,如今各縣要修路,自然是要多考量一番的。
開會議事時,各城都有自己的想法。
大家提到的多是如何修,但是這順序什么的,還是要郭逸來定的。
人是有私心的,地方父母官一樣是有私心的。
最終還是選了個法子,哪個縣給出的修路法子最好,最實用就先給哪縣修。
靈州衙署的沙棗樹葉子撲簌簌落了一地,郭逸坐在暖閣里撥弄著銅火盆,聽著廊下各縣守官的爭執聲忽高忽低。
高平縣令的靴底碾過落葉,發出細碎的咔嚓聲:“大人,我州的‘鐵蹄夯’經受過戰陣考驗,若用這法子修路,騎兵三日就能從原州奔到靈州!”
他的底氣這么足,也緣自縣城人口近萬戶,自然財大氣粗些。
話音未落,平高縣令已跨進門檻,袖中滑出塊醋浸紅土塊,在炭盆上一烤,竟發出瓷器般的清響:“您聞聞這土味,沒半絲堿氣,來年還能當肥料,可謂一舉兩得!”
并且呈上竹簡:“我縣愿以工代賑,招募流民夯土,每十里路折抵三年賦稅。路基用本地紅黏土,摻和燒透的煤渣,再潑上濃醋......”
郭逸挑眉:“醋?”對方點點頭:“鹽堿地發僵,醋能化堿,去年小人試過,摻了醋的土塊敲著當當響!“
郭逸往火盆里添了塊炭,火星子濺在案頭的《靈州風物志》上,將“鹽堿”二字映得通紅。
最出人意料的是鳴沙縣吏,竟帶著個瞎眼老匠進了暖閣。
老人拄著拐杖摸索到火盆邊,從懷里掏出團油布包著的砂石:“這是老漢祖傳的‘烽燧砂’,當年蒙恬修直道時就用這法子:細砂打底,粗砂填縫,再用牛油熬的膠拌黏土封頂。”
他枯瘦的手指碾過砂粒,忽然指向郭逸腰間的玉帶銙,“就跟您這玉片子嵌金箔一個理兒,嚴絲合縫,千年不爛。”
郭逸接過砂石細看,果然發現砂粒間粘著極細的牛油絲,在火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
鳴沙縣令又展開一幅獸皮圖:“我縣靠近黃河,可采河底粗砂鋪底,再用駱駝馱來賀蘭山的碎石子。小人斗膽請大人撥些軍馬,用戰馬踩實路基。去年軍屯試過,百匹馬踩上半日,比木夯還瓷實!”
這些出乎郭逸的意料之外,這是什么牛人時代,什么法子都能想出來。
鹽州縣令卻一直沒吭聲,只是盯著墻上的輿圖,目光在鹽州地界那片白花花的“千層堿”上打轉。
“鹽州的,怎么不說話?”郭逸看大家說的差不多了,點名道。
“卑職不要爭先,只請大人允我跟在鳴沙縣后頭學修路,等他們的砂石路修通,卑職就能用駱駝隊往鹽州運石膏了。”
這話讓郭逸挑眉:“你不想爭頭名?”縣令苦笑:“鹽州百姓連喝口淡水都難,哪敢跟別縣比闊氣?能學個治堿的法子,比爭什么都強。”
他捧出個木盒,里面是灰白相間的土塊:“這是鹽州的'千層堿',挖開三尺還是白花花的。小人想效仿煮鹽之法,先引黃河水灌地,泡去表層鹽堿,再鋪一層曬干的蘆葦稈,上面覆三合土......”
郭逸捏起土塊聞了聞,果然有股子草木灰的焦香。
眾人爭論間,衙役突然來報:“工程司趙栓求見,說帶著鹽堿地修路的新法子!”
只見趙栓滿頭大汗沖進院子,懷里抱著個裹著棉絮的陶罐:“大人,王翁昨夜想出個妙法——用咱靈州的石膏粉!”
他揭開陶罐,里面是細膩的白色粉末,“鹽堿地多含硫酸鈉,石膏里的鈣能置換土中的鈉,王翁說,按石灰三成、石膏兩成、黏土五成摻合,再潑上熟豆漿......“
郭逸眼睛一亮,抄起毛筆在輿圖上圈出鹽州:“就從鹽州開始試。各縣按本地物產湊材料:鳴沙出砂石,弘靜出醋和煤渣,原州調些軍馬幫忙踩路基。至于工錢——”
他掃過眾人緊張的神色,忽然笑了,“商戶們賺了新路的好處,該讓他們出些血。每十里路許一個商鋪免稅三年,如何?“
會議從巳時開到申時,縣令們的爭論漸漸沒了火氣,只剩炭盆里的火星子還在噼啪作響。
郭逸忽然想起試驗路“豐樂道”通行那日,百姓們用新收的粟米在路邊擺了十里長的“米宴”,孩童們追著馬車跑,衣兜里掉出的炒豆子滾了滿地。
他掃過眾人期待的臉,忽然抓起案上的狼毫,在紙上畫了五個圈:“這樣吧,高平的‘鐵蹄夯’修軍事要道,弘靜的醋浸紅土修農田路,鳴沙的烽燧砂修鹽道,鹽州跟著學技術,至于——”
他筆尖頓在懷遠縣上,“懷遠緊鄰靈州,就用最新的石膏法,修條能跑八匹馬拉車的‘樣板路’。”
高平縣令剛要開口,郭逸抬手止住:“先別急著爭,三個月后我要帶王翁去驗路。若是下過三場秋雨還能跑馬車,來年開春就給你們全州通主干道。”
他又轉向鹽州縣令,目光柔和了些,“你派二十個年輕人去鳴沙縣當學徒,吃住都算我的。等學會了治堿,靈州的牧場每年多供你三百匹馬。”
散會后,郭逸站在衙署門口,看著各縣守官踩著落葉離去。
高平縣令邊走邊踢著塊石子,嘟囔著“還是偏心鳴沙”;弘靜縣縣令卻湊到鹽州守將縣令耳邊,不知說了句什么,兩人忽然都笑了。
暮色漸濃時,鳴沙縣令又折返回來,懷里抱著個陶罐:“大人,這是老漢新熬的骨膠,您聞聞,沒摻半點沙子。”
郭逸接過陶罐,骨膠的香氣混著炭火余溫,竟讓這個深秋的傍晚有了幾分暖意。
次日,靈州城門口貼出新政:凡助修驛道者,可抵賦稅、換商籍、賒官鹽。
一時間,運石灰的牛車擠破城門,賣草料的老漢拽著算盤求見,連長安來的胡商也趕著馱貨的駱駝請命,要為新路捐三十車鐵锨。
郭逸站在城樓上,看王翁帶著徒弟們在鹽堿地上挖石坑,陽光下飛揚的石膏粉如細雪般落在老人銀白的發間,遠處牧場的馬群正踏著新修的條石路,朝著更遼闊的地平線奔去。
靈州的秋還來得及展現她的豐美,冬日的雪就已經悄然來到。
各州縣的新道卻各有起色。
郭逸自然是要各處視察一番的,長官力量是強大的,只要你愿意多說兩句鼓勵了話,把他們賣了都是愿意的。
高平的“鐵蹄夯”用在軍道上,二十匹戰馬正踩著整齊的步子來回碾壓路基,馬蹄下揚起的雪粒混著土屑,在陽光下泛著青黑色的光。
高平雎抱著胳膊站在道邊,見郭逸來了,故意提高嗓門:“大人瞧瞧這路,比去年冬天突厥人踩出的馬蹄印還結實!”話里帶著刺,顯然還在為當初沒爭到頭名耿耿于懷。
但說歸說,態度也只敢有一丟丟的小傲嬌,最終還是老老實實陪著郭長官視察。
相較之下,弘靜縣的農田路則熱鬧得多。
路邊的醋缸擺得一眼望不到頭,民夫們光著膀子往紅黏土里潑醋,酸氣漫過田埂,驚得地頭的野兔子直轉圈。
郭逸巡查時也不免覺得十分好笑。
而平高縣令蹲在路基旁,用木棍戳著剛夯好的土塊,對圍觀的老農們吆喝:“看見沒?這土塊敲著像鼓點,等開春種上粟米,根須能扎三尺深!”
人群里忽然擠出個老婦,舉著陶碗喊:“大人,我家男人夯了五里路,能換三斤官鹽不?”縣令笑得見牙不見眼:“換!等路修通了,你家牛車能直接拉著糧食去靈州換綢緞!”
最壯觀的當屬鳴沙縣的鹽道。
黃河灘的粗砂被牛車拉來堆成小山,瞎眼老匠坐在柳筐里指揮民夫篩砂:“細砂鋪底要三指厚,粗砂得摻三成碎石子!”
老人的徒弟們捧著牛油陶罐來回奔走,在砂層間澆出一道道琥珀色的線。
鳴沙縣令則領著幾個胡商查看新路,駱駝隊踩在夯實的路基上,鈴鐺聲混著胡語笑罵,驚起一群落在蘆葦蕩里的野雁。
有個胡商突然指著遠處喊:“看!賀蘭山的碎石子鋪出了花!”眾人望去,只見新路上的碎石子被擺成駱駝與葡萄的紋樣,在雪地里清晰可見。
郭逸也不得不嘆服這鳴沙縣令的商才,這都能被他利用了起來。
相較于別的地方,鹽州的試驗路段卻透著股悲壯。
因著鹽州的特別,只有一個縣,所以州長也代領著縣令的活兒。
二十個年輕人跟著鳴沙工匠學鋪“蘆葦三明治”,雙手被堿土燒得滿是裂痕。
鹽州縣令親自背著羊皮水袋巡工,見有人偷偷把蘆葦稈往自己襖子里塞,非但沒罵,反而從懷里掏出塊硬餅掰碎了分:“省著點用,等學會了這法子,咱鹽州的地也能長出麥苗。”
郭逸看到這些,雖也贊鹽州縣令的體恤民情,但想著之后還是要提醒一下,鹽州的主要發展方向應該放在畜牧方向。
在鹽州種田要找到合適的作物才能共贏,否則累死累活一年,百姓收入并不高。
西北的天,說變就變,突降的春雪蓋住了未干的路基,王翁帶著靈州工匠們打著火把趕來,硬是用石膏粉在雪層上重新畫出分格線,火光映著老人霜白的眉毛。
而做好這一切,自然是需要人力了,所以后世有個偉大的人曾說:“人多力量大!”誠不欺我輩。
招工的熱鬧勁兒更是空前。
靈州城門口的榜文剛貼出三日,就有很多流民擁來。
郭逸特意讓各縣設立“技匠營”,會砌石的編進鳴沙隊,善馴馬的歸入原州隊。
連只會編草席的婦人也沒閑著,她們被聚在弘靜縣,用醋浸過的草繩編織路基防裂網。
從關內逃來的石匠李三斤帶著五個兒子求見,劈頭就問:“小人能雕龍鳳紋,修路人要不要?”
就有那招工的官吏,笑著指了指遠處的烽火臺:“你去鹽州段,把望樓石欄雕成駱駝模樣,讓胡商們知道,這是大唐的路。”
技術上的比賽也從未停歇。
高平縣令為了證明“鐵蹄夯”比馬槊還硬,竟牽來戰馬踩路,結果馬蹄陷進剛鋪的石灰層,惹得鳴沙工匠們哄笑:“得先鋪砂石層!憨貨!”
弘靜縣的醋浸法傳到鹽州時,民夫們誤將陳醋換成了酪漿,卻意外發現堿土凝固得更快,王翁得知后連拍大腿:“這叫塞北妙法!”立刻命人記錄在《靈州筑路志》里。
終于,在武德六年二月初二龍抬頭那日,各縣獨有的道路同時竣工。
郭逸騎著自己最喜歡的棗紅河曲馬從靈州出發,第一站便是懷遠縣的石膏樣板路。
八匹馬拉的輜重在路上跑過,車輪碾出的轍印淺得能忽略不計,路邊圍觀的百姓忽然齊齊跪下,捧著新路上的土喊“神君”。
行至鹽州段時,只見原本白花花的鹽堿地上,竟冒出了零星的草芽,那是蘆葦稈下的土層在慢慢蘇醒。
慶功宴設在靈州校場,各縣守官們卸去冬裝,露出被太陽曬黑的脖頸。
高平縣令端著酒碗走到鳴沙縣吏面前,粗聲粗氣地說:“你那牛油砂確實不錯,借我十斤,給我家戰馬鋪馬廄。”
平高縣令則拉著鹽州縣令的手往人堆里鉆:“走!讓你嘗嘗我弘靜的醋溜魚,比你那蘆葦稈下飯!”
瞎眼老匠被請到主桌,老人用拐杖敲著案幾,忽然哼起失傳已久的《直道謠》,蒼涼的調子混著酒香,驚得檐下的冰棱子撲簌簌落進酒壇。
直到這時,大家才發現,在這一爭一比中,說了是修的各自比賽的道路,定來年修路的順序。
結果因著各地天氣、土地特點不同,修出來的不同的道路更適合自家縣里用。
別看這小小的原州、靈州、鹽州,各有各的特點,如果不是郭逸的安排,怕是修成和豐樂一樣的路,反是不美,不好用了。
比如高平縣附近常年氣溫較低,用那“鐵蹄夯”就實用的很,但如果放在鹽州,那就是一片爛泥了。
至此眾人才真正明白了郭逸的心意,不約而同的舉杯敬郭大人。
是夜,靈州城的篝火照亮了半邊天。
郭逸站在城樓上,看著新路上往來的車隊如流螢般延伸向遠方,忽然想起去年此時,各縣守官還在為修路順序爭得面紅耳赤。
如今道旁的界石已刻好,縫隙里嵌著百姓們自發填的粟米,那是他們對路通百業的期許。北風卷著細雪掠過城頭,他摸了摸腰間的玉牌,牌面上新刻的“塞北通途”四字還帶著石屑,卻已在月光下泛起溫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