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雖平,長安城內暗流卻愈發洶涌。
武德九年六月的長安,天氣依舊熱的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太極宮籠罩其中。
太極殿的燭火徹夜不熄,李淵望著案頭太子與秦王勢力明爭暗斗的密報,不算年輕的手指將竹簡捏得簌簌作響。
李建成深知李世民在賑災中威望日隆,暗中與齊王李元吉結盟,在宮中安插眼線,甚至以防御突厥為由,將秦王府的精銳武將調往前線。
這些事情李淵做為上位者怎會不知,可是立嫡立長自古以來就大統,何況大兒子一向行事也頗為穩重,沒有道理起了廢立太子的心思。
可是李建成不這樣想,畢竟李家升位從了一個“反”字。
雖說是大勢所爭,不爭也許就沒有活路,活在別人手里總不如活在自己手里強。
李世民如今不僅在軍中聲望日漸高漲,而且在朝中也有大臣偏向。
雖說他在長安經營多年,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卻也由不得自己。
有時候也會生出一些別樣的想法,都是一個媽生的,既生了自己何必還要生個老二出來。
況且小小年紀,各方面都勝于自己,尤其現如今突厥倡狂,誰不希望上位坐的那個更有謀略。
遠在靈州的郭逸也早就籌備了起來,雖說蝴蝶的翅膀也許能改變很多。
可是一代天驕,治世君王總也需要些機遇。
郭逸非常清楚未來發生的事情,如今二子相爭必有一傷,況且自己一開始就站隊長孫氏。
是的,是長孫氏而不是李世民。
當年長孫青嫣來靈州后,因著她和李世民的聯姻才得以搭上李家的關系。
而且歷史上長孫皇后多次救下了眾多臣,所以抱李世民的大腿之余還是要好好的抱好未來的長孫皇后。
至于馬上要發生的玄武門之變,如今還沒什么動靜,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發生,郭逸自然也不想真的摻和到這趟渾水里,畢竟這兩位皇子各有各的勢力,各有各的依仗。
雖說極想吃瓜,也想得了從龍之功,但有些東西沾不得,即使歷史真的是李二得了天下,可是萬一呢。
朔風卷著沙礫拍打在靈州監牧府的窗欞上,郭逸臨窗而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
玉佩上刻著的長孫家族徽記在燭火下泛著幽光,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二子相爭的陰云早已籠罩長安,他清楚記得史書上玄武門那攤觸目驚心的血跡,更明白自己這只來自未來的蝴蝶,縱然能扇動翅膀,也未必能改變“天策上將”天命所歸的軌跡。
“大人,長孫氏的密信。”親衛陳武掀開厚重的門簾,寒氣裹挾著雪沫子涌了進來。
郭逸接過信箋的指尖微微發顫,并非因為冷,而是信中“青嫣安好,靜待時機”八字讓他想起那位在長安深宅中周旋的女子。
當年若不是借她與李世民的婚約牽線,自己這監牧副使的位置怕是坐不穩。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窗外的馬場,數百匹河曲馬正踏著碎瓊亂玉,鬃毛上凝結的冰晶在月光下閃爍如銀。
“傳我令,”郭逸忽然轉身,聲音壓得極低,“從今日起,監牧府閉門謝客,就說我得先祖托夢,需閉關三月改良馬種。”
陳武一愣,隨即拱手:“大人,可外頭都傳您得了《馬經》秘本……”
“休要多言!”郭逸猛地打斷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記住,任何人問起,只說我在馬場潛心育種,半步不得離開。”
三更的梆子聲剛過,郭逸披著狐裘潛入馬廄。
暖黃的油燈下,一匹汗血寶馬正不安地刨著蹄子。
他伸手輕撫馬頸,觸感如綢緞般順滑,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李建成的東宮勢力與李世民的天策府早已劍拔弩張,自己若卷入其中,怕是連骨頭都剩不下。
“老伙計,”他對著馬耳低語,“咱們就做回縮頭烏龜,等那玄武門的血濺完了,再出來揚名立萬不遲。”馬兒似乎聽懂了,打了個響鼻,溫熱的氣息噴在他手背上。與此同時,靈州城的酒肆里正喧囂一片。
“聽說了嗎?監牧郭大人得了本《馬經》,能讓瘸馬跑千里!”殺豬匠王老五唾沫橫飛地比劃著,“我婆娘的三舅姥爺在隴右軍營當差,親眼見著郭大人訓的馬,上了戰場專咬敵兵喉嚨!”
鄰桌的老秀才推了推眼鏡:“無稽之談!馬乃生靈,豈會……”話未說完,便被一旁的驛卒打斷:“老秀才懂個啥?前幾日我送急件去鹽州,親眼見著河曲馬比往年高出一個頭,跑起來帶風!”
而此時的李世民斜倚在天策府的涼榻上,指尖劃過案頭那碗尚溫的葡萄漿,琉璃碗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在青玉鎮紙下洇出一小片水痕。
三日前在東宮赴宴的情景在眼前再次浮現。
那晚顯德殿的銅鶴香爐里焚著龍腦香,青煙在燭火間扭曲成詭譎的形狀,李建成身著緋紅錦袍,親手從侍女托舉的銀盤里取過玉杯,指節上的翡翠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幽光。
他記得玉杯入手時的微涼觸感,杯壁上雕刻的纏枝蓮紋硌著掌心,琥珀色的酒液隨著李建成手腕的動作輕輕晃蕩,表面浮著一層細碎的金箔,在燭火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細看時卻又像無數細小的針芒在游動。
李建成含笑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二郎辛苦,這是孤特意命人從西域運來的葡萄酒,嘗嘗可還合口味?”
那笑容里藏著的深意,此刻想來竟如冰錐般刺骨。
酒液入口的瞬間,舌尖先嘗到一絲異常的甜膩,緊接著是若有似無的苦澀,像未成熟的野果,順著喉嚨滑下時帶著細微的刺痛感。
他當時只當是西域酒的獨特風味,還笑著贊了句“甘冽”,卻沒注意到李建成端起自己酒杯時,指腹在杯沿上快速一抹的動作,更沒看見屏風后侍女驚惶轉開的眼神。
如今回想,那抹苦澀分明是牽機毒特有的味道,而酒液表面那層詭異的光暈,原是毒藥與酒液發生反應時產生的細微氣泡。
喉間突然涌上熟悉的腥甜,李世民猛地偏頭咳出一口血沫,殷紅的血跡濺在月白錦袍上,像綻開的彼岸花。
當日在東宮宴飲發生這樣的事,自然是上下一通徹查,最終還是推出一個原來跟隨劉黑闥的反賊混進來,給自己下了藥導致的。
至此也無法和太子爭辯,此事也就蒙混了過去。
他依稀記得晚宴散時,李建成親手為他整理衣袍,指尖看似無意地擦過他的咽喉,語氣關切:“二郎臉色不好,可是累著了?”
那時他只覺得兄長體貼,此刻卻驚覺,那或許就是殺手試探脖頸動脈的動作。
就在李二郎想的出神時,聲音由外而內,“殿下,該用金瘡藥了。”長孫無忌撩開竹簾走進來,藥碗里的墨綠色膏體散發出濃重的艾草味。
他看見李世民胸襟處滲出的血跡,眉頭瞬間擰成疙瘩:“那碗毒酒若再晚半個時辰發作……”
“無忌,”李世民忽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窗外繁盛的石榴樹上,“你說,親兄弟的酒盞里,怎會藏著牽機毒?”
話音未落,喉間突然涌上腥甜,他猛地偏頭咳出一口血沫,殷紅的血跡濺在月白錦袍上,像綻開的彼岸花。此時的東宮長林門,李建成正盯著沙盤上插滿的小旗。
兩千名驍勇之士身披玄甲,在庭院里操練的呼喝聲透過窗欞傳來,震得案頭銅爵里的酒液輕輕晃蕩。
“殿下,幽州的突厥兵已藏入西跨院,”心腹王珪壓低聲音,手指在沙盤上劃出一道弧線,“三百張強弓手,夠天策府喝一壺的了。”
李建成拿起一枚代表李世民的赤色棋子,指尖用力碾碎,木屑簌簌落在“昆明池”的標記旁:“九月初三的餞行宴,須得讓他有來無回。父親那邊……”
“陛下已下旨,調秦王府三分之二的部曲去戍守潼關。”
王珪嘴角勾起冷笑,“等李世民成了光桿司令,這長安的天,就是您的了。”
深夜的天策府書房,燭火明明滅滅。
李世民盯著墻上懸掛的《關中防御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玄武門”的標記。
案幾上,長孫無忌剛送來的密信攤開著,絹帛上用朱砂畫著東宮屯兵的布防圖。
“二郎,不能再等了!”尉遲恭猛地掀開門簾,鐵槊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再讓李建成把突厥兵整編起來,咱們連還手的力氣都沒了!”
窗外突然響起夜梟的啼叫,李世民打了個寒噤。
他想起五日前在太廟祭祖時,父親李淵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時李建成跪在他身旁時,父親親手將象征兵權的玉斧交給了李建成,卻只給了他一卷《禮記》。
“父親終究是向著大哥的……”他喃喃自語,手指撫過額角的舊疤,那是征討劉黑闥時留下的,此刻正隨著心跳突突作痛。
“殿下,”房玄齡的聲音從陰影里傳來,他捧著一疊卷宗走到桌前,“這是李建成私通突厥的密信,還有他毒殺您的人證。那個被買通的廚子,已經藏在臣府里了。”
月光突然穿透云層,照亮了李世民腰間的龍淵劍。
他想起十歲那年,大哥背著父親偷偷教他射箭,弓弦震得他虎口發麻,大哥卻笑著揉他的頭說:“二郎別怕,以后哥哥護著你。”
可如今,那雙手卻要端來毒酒。
“篤篤篤!”侯君集在門外輕叩,聲音帶著急切:“殿下,常何傳來消息,李建成已買通玄武門守將,九月初三要借昆明池設宴,斷您后路!”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龍淵劍出鞘的聲響劃破寂靜。
劍身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映出他眼中復雜的神色:有憤怒,有痛苦,還有一絲決絕。
長孫無忌默默上前,將一件玄甲披在他肩上,甲葉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二郎,還記得虎牢關嗎?您帶著三千玄甲破竇建德十萬大軍時,可沒怕過。”
“那不一樣,”李世民喉結滾動,“那是外敵,可如今……”
“如今是生死存亡!”杜如晦突然插話,他推開窗,指著東宮方向騰起的火光,“您看那長林門的燈火,李建成在磨劍,咱們若再猶豫,便是待宰的羔羊!”
五更的梆子聲響起時,李世民終于走到地圖前,抽出三支令箭。
第一支遞給尉遲恭:“去調集八百玄甲,藏在玄武門甕城。”
第二支遞給侯君集:“控制臨湖殿周邊,斷絕東宮退路。”
第三支捏在自己手中,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我去見父親。”
長孫無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殿下,此刻入宮太危險!”
“危險也要去,”李世民甩開他的手,目光如炬,“我得弄清楚,父親到底站在哪邊。”他轉身走出書房,“颯露紫”已在庭院里焦躁地刨著蹄子。
月光下,他翻身上馬,玄甲在夜色中如同一道流動的墨色。路過照壁時,他瞥見自己的倒影,額角的舊疤在月光下泛著淡粉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
“大哥,”他低聲呢喃,馬鞭猛地揮下,“這玄武門的路,是你逼我走的。”
三更梆子聲透過窗欞時,房玄齡袖中的火折子“噌”地綻開幽藍火焰。
他將一疊密信懸在火盆上方,桑皮紙遇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李建成親筆書寫的“突厥”“昆明池”等字跡在火舌中蜷曲成焦黑。
尉遲恭握著鐵槊的手指關節泛白,槊尖在青磚上劃出火星:“若殿下入宮被軟禁……”
“軟禁?”杜如晦從灰燼里撿起半片未燃盡的信箋,指腹碾過“毒酒”二字的焦痕,“你當東宮那碗牽機毒是兒戲?”
他突然將碎紙擲回火盆,火焰驟然騰起,映得滿室兵器的反光都在震顫,“昨夜里玄武門守將常何送來的密報,李建成已在東宮地窖藏了三十口棺材,每口都刻著‘秦王’二字。”
窗外傳來巡夜武侯的梆子聲,尉遲恭猛地將鐵槊頓在地上,槊尖竟嵌進磚縫半寸:“我帶玄甲軍沖進去!”
“沖進去?”房玄齡用銅筷撥動火盆里的灰燼,“你看這紙灰,”他指著漸漸冷卻的黑色粉末,“李建成早算準了殿下會查毒酒的事,這些密信本就是他故意漏的餌。”
而此時的顯德殿內,銅鏡里的燭火晃了晃,李建成抬手撫過蟒紋朝服的十二章紋。
日月星辰繡在雙肩,山紋盤踞在袖口,金絲線在燭火下流淌著液態的光。
他腰間新賜的玉帶比李世民那條長出一寸,羊脂白玉雕琢的獬豸紋在轉身時撞出清響,像冰蛇吐信。
“殿下,這蟒紋按規制該是四爪……”王珪的話被李建成抬手打斷。
他對著鏡中的倒影扯動嘴角,露出半枚被酒漬染黃的牙齒:“父親說了,待昆明池事了,這袍子便該換五爪金龍了。”
指尖劃過玉帶扣上“李淵御賜”的刻字,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李世民飲下毒酒時泛白的嘴唇,那抹苦澀的笑意便更深了。
“明日讓廚房多備些葡萄漿,”他對著鏡中的王珪吩咐,錦袍下擺掃過妝臺,碰倒了盛滿朱砂的筆洗,猩紅的汁液在青瓷硯臺上漫開,“我那二弟打小就好這口甜的——”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夜梟的啼叫,他猛地轉身,卻見銅鏡里自己鬢角的白發在燭火下微微發顫,像落了層未化的霜。
四更的梆子響起的時候,天策府書房的火盆已熄,只剩幾星暗紅的炭粒。
杜如晦用銀簪挑起一塊尚未燃盡的信箋,上面“毒酒”二字的筆畫間還夾著細小的金箔。
與此同時,東宮地窖的三十口棺材被蒙上黑布,棺蓋上“秦王”二字的朱砂還未干透,滴滴答答落在青磚上,與三日前李世民吐在東宮石階上的血跡,在更深的夜色里匯成同一種顏色。
窗外,長林門的操練聲已經停止,兩千精兵正在月色下磨劍,刀刃與石砥摩擦的聲響,如同死神的低語,在長安的夏夜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