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碼頭。

烈日當空，幾艘歸港的漁船散亂地停靠著，漁民們正默默分揀著收獲，但看著也屬平常。河面平滑，倒映著灰白的天光，一絲風也沒有。楊目光掃過這片看似無害的平靜，眉頭緊鎖。

這過分的平靜下，壓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楊峰在岸邊看著漁夫軌跡，發現漁民們勞作時都下意識避開了靠近下游的那片水域，眼神交流間帶著心照不宣的畏懼，似乎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在日頭下也能讓人發毛。

“誰報的案子？”楊峰環視四周詢問道。

欽天監浩浩蕩蕩的一群人馬封了碼頭，這群漁民居然只是遠遠看著，絲毫不愿惹禍上身的模樣。

“回稟大人，有漁民報了京兆府，轉到我們這里來的。”有外衙衙役上前稟報，“只說萬分火急，并未言明妖物身份。”

“是水妖。”楊峰指著下游一潭平靜的湖水，“水溫明顯高一些，下面藏了東西。”

“周大人幾日前在此下船，竟未驚動水妖，倒是走運。”楊峰有些后怕，“這交通樞紐藏個大妖，怎么一直拖到現在才說。”

侯永剛蹲在碼頭盡頭一塊被水浸得發黑的木板上，指尖細細摸索著木板縫隙里殘留的一點微不可查的深色污跡，看著只是平常河泥。

四散開問詢的外衙衙役大多都回來了，稟報了問詢到的線索。

侯永剛站起身，拍了拍手，對于大妖的推斷不以為意：“大人，問了幾個岸上的漁民，都說這幾日捕獲上來的大多又瘦又小，甚至還有些是些魚骨。和大人預料的一樣，下游那里看著平靜，近些天翻了不少船，基本上無人生還。”

順著目光看去，那里被一大片異常濃密蔥郁的蘆葦蕩遮擋著，只留下一個模糊的河灣入口。

侯永剛又補充道：“而且，據那些漁民所說，最近在下游附近撒網，拉上來的魚，鱗片上總沾著些洗不掉的墨綠色粘液，腥氣熏人得緊。找邊上幾個也撈過那片的船夫問過，竟有好幾個都點頭說是。”

“黏液？這群人怎么非要我們去問才說？”

楊峰有些不滿，看著遠處遠遠窺探的漁民，冷哼一聲。

“回稟大人，這群漁民捕魚為生，據說怕報官被我們封了水域，他們下不了船，所以對內說是水域兇險，避著下游打魚了。”

“只會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

楊峰走到水邊，近岸居然也能看到不少魚，它們顯得格外焦躁，貼著水底石縫和水草根須躲藏，像是被逼到淺水區來的。

趙老四從人群中大步走了過來，稟報自己的走訪：“大人，卑職又查明一個消息。昨晚有兩個巡夜的伙計，說遠遠瞅見下游那塊水面，咕嚕咕嚕翻著的水泡，白花花直冒氣。”

楊峰眼神一厲，下令說道：“事出反常，換氣恐怕快進化成陸上妖了。兩棲只怕是更加難抓，走，上船去下游看看。”

“大人！使不得啊！”遠遠旁聽的漁民們一聽眾人就要登船直奔那禁地，再也按捺不住，其中一位年紀大的船老大壯著膽子高聲勸阻，臉上透著急切與恐懼，“那地方邪性得很，要查案，還是從陸上繞過去看看吧。這要是……一群人都翻在河里丟了性命，可怎么得了啊。”他的話立刻引起一片附和聲。

“呵！”侯永剛發出一聲嗤笑，抬腳就要上船，“鄉野愚夫，懂什么？大妖見了我們欽天監的令牌，躲都來不及，還敢當面放肆不成？”

楊峰看著平靜地水域，思索片刻，攔下侯永剛，“不要做不必要的傷亡，你們從岸上看看，那種粘液蔓延到什么地方了，本官一個人去便是了。”

河邊歇著的船夫看著楊峰上了自己的船，兩腿直打哆嗦，“官......官老爺，小人......我不會劃船。”

“說什么屁話，本官自然保你平安。”楊峰冷冷地看過來，船夫只能萬分不情愿地上了船。又補充道，“把外圍的都喊回來，這水里的妖怪跑不了岸。”

“是。”

快船如梭，破開死水般的河面，向著下游那片被蘆葦環繞的墨色水域疾馳，水面越發詭異地平靜下來。初時船槳入水的嘩啦聲逐漸減弱、消失，整條河像是封凍了，聽不到一絲波瀾。

楊峰果斷抬手，示意停船。那船夫已嚇的發抖，緊緊抓著船幫，周邊像是有霧氣彌漫，隱隱約約看不清岸上。

空氣凝滯，水底深處傳來幾聲沉悶模糊的“咕嚕”聲，如同怪物的腹鳴。緊接著，如同有東西在水下吸住了船底，船身開始一點點搖晃起來。

“啊啊啊。”船夫涕淚橫流，發出鬼哭狼嚎地慘叫，把聚精會神地楊峰嚇了一跳。

楊峰本揮劍欲斬水下，看船夫這可憐的模樣，終是一把揪住其衣領，腳步輕點，飛身上岸。

岸上眾人立刻圍了上來，船夫重新踩在了厚重地地面上，連滾帶爬的跑的遠遠的。

“大人，如何？”王天巳走上前。

楊峰見眾人一臉平靜，心中詫異，回頭望去，那船在他眼中已消失地無影無蹤。

“瘴氣。”楊峰明白了原委，示意眾人退后，腰間鋒芒畢露，寶劍出手，一股強烈地劍氣硬是把潭水風平浪靜的表面劈開，蘆葦叢似惹了狂風，不定搖擺。

眾人眼前漸漸清朗，眨眼功夫，原本那艘看似穩穩當當的船只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眾人，尤其是欽天監等大駭，這瘴氣看似薄薄一層，竟能遮蔽了他們的探查。

楊峰動作不停，干脆地一收一擰，劍氣破開水面，穿透水面數尺，照亮了水下極其駭人的景象：無數墨綠色的粗韌水草，如同無數蠕動的巨大腸管，糾結纏繞，緩緩扭動。在這些翻滾的草蛇底部，幾具慘白的、不知是牛羊還是其他牲畜的巨大骨架被緊緊裹纏著，成為這場無聲盛宴的祭品。那船已支離破碎，和其他殘骸一起，在一邊堆成小山。

過了一會，那潭水才如同帷幕，緩緩合攏。

“五品以下，七品之上。”楊峰淡淡地環視眾人，“幸虧沒有全部上船。”

侯永剛想起自己的冒失，羞愧地抱拳跪下，請求責罰。楊峰面無表情，并不搭理，任他跪著。

“青州居然藏著如此大的妖巢！”趙老四駭然失聲，心中后怕。

趙老四等人皆是七品武者，甚至王天巳已臻半步六品之境，卻依然無法看透這詭異瘴氣。雖憑自身修為脫身不難，但倘若方才幾人同時乘船逃命，躍起之時，那艘小船根本承不住幾人同時發力的沖擊，只會碎得更快。屆時被瘴氣所迷，難以辨清方向，一旦不慎落水，便真是生死難料了。

“先撤。”楊峰深深看了一眼水潭，一聲令下，眾軍卒回到岸邊，將這水潭密密圍上。

眾人退回岸上安全地帶，楊峰立即在河灘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面上鋪開隨身攜帶的城南水道河圖。他指尖戳在圖上標注的下游水潭核心位置：“妖物盤踞深潭，借活水草為屏障，尋常手段難及。不逼它現身根本無法取其要害。”

王天巳湊近圖卷，指著水潭上游和下游的狹窄水道分析：“大人請看，此潭形如葫蘆，入口狹窄，內部卻頗為開闊，且與主河道僅以此瓶頸相連。妖物藏身其中，進可借水道突襲，退可憑瘴氣與妖草固守。那異常茂密的蘆葦蕩，不僅是天然遮掩，恐怕也是其瘴氣滋生的源頭之一。”

楊峰點點頭，“那粘液查了嗎？是否耐火燒？”

趙老四立刻站了出來：“卑職方才細察岸邊，那種粘液殘留的痕跡，自水潭入口處向上下游皆有延伸，但越靠近潭心，痕跡越濃重、新鮮。尤其上游入潭口附近礁石上，粘液幾乎凝成膠狀，腥臭刺鼻。這說明妖物活動范圍雖廣，但其核心巢穴必在潭心深處，且常于入口附近巡弋或伏擊，火燒最多破其表面，那蘆葦根莖恐怕燒不完全。”

楊峰冷笑兩聲，“此妖能馭使如此規模妖草，制造迷惑感知的瘴氣，且吞噬能力驚人，怕是已在此經營多年，只是近日或因某種刺激，或因即將突破，才兇性大發，暴露行藏。那粘液，恐怕是其消化之物。”

突破？眾人面色有些凝重，妖族突破不與武者體系相同，越突破其古妖血脈便更加純粹，到時候連副使恐怕也只能戰成平手。

楊峰頓了頓，目光轉向仍單膝跪地的侯永剛：“起來吧。知恥近乎勇，記住今日教訓。臨陣輕敵，乃取死之道，待此妖伏誅后再論功過。”

侯永剛如蒙大赦，重重一抱拳：“謝大人開恩！卑職定將功折罪！”

“大人，不如我等先于岸邊下水試探，引誘它出來，七品武者不信它不動心。”見眾人一時犯難，侯永剛自告奮勇說道。

楊峰擺擺手，示意已有辦法，迅速下令給眾人：

“王天巳，你帶人速去準備火油、硫磺、硝石，越多越好！集中火把火箭，目標潭口及那片異常濃密的蘆葦蕩，先燒出一條通道，驅散部分瘴氣。”

“侯永剛，趙老四，你二人立刻去辦兩件事：一，向漁民高價收購大量新鮮活魚，越大越好，取其血，混入少量朱砂、雄黃粉；二，速去附近村落，不拘豬羊牛，買幾頭活牲口來，要健壯些的。待火勢稍歇，便將這混了破邪之物的魚血傾倒入潭口上游水流，引其騷動。再將活牲驅趕至清理出的淺灘水邊，此妖既貪食，又以吞噬壯大自身，新鮮血食當前，必難按捺。”

“其余人等，弓弩上弦，結陣警戒。待其被血食所誘，躁動不安之際，本官將再以劍氣攪動潭心，如同揭其逆鱗，看它還能否龜縮不出。”

命令下達，眾人立刻分頭行動。欽天監的效率極高，不多時，火油硫磺等物便已備齊。數十支浸滿火油的火箭和投擲火罐被點燃，在王天巳的指揮下，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流星火雨般射向潭口及那片遮天蔽日的蘆葦蕩。

干燥的蘆葦遇火即著，火舌瘋狂舔舐蔓延，發出噼啪爆響。濃煙滾滾而起，與原本灰白的瘴氣激烈沖突、混合。墨綠色的妖草似乎感受到了威脅，在水下不安地扭動，靠近岸邊的部分甚至試圖縮回深水。火光照亮了渾濁的水面，也強行撕開了部分瘴氣的帷幕，潭口附近的能見度頓時提高了不少，露出了更多水下糾纏的妖草陰影。

與此同時，侯永剛和趙老四將幾桶混合了朱砂雄黃的魚血傾倒入潭口上游的河水中。暗紅色的血線迅速向下游的潭口蔓延擴散。緊接著，三頭被驅趕的肥壯山羊被趕到了剛剛被火燒過、露出泥濘灘涂的淺水邊。它們驚恐地咩咩直叫，蹄子不安地踢踏著泥水，濃郁的血肉氣息隨著水波和空氣，無可阻擋地飄向潭心。

不多時，原本死寂的深潭開始有了反應。水面潭心深處開始翻涌起一串串密集的氣泡，咕嚕嚕的聲音連成一片。被火光照亮的區域，那些墨綠色的妖草蠕動劇烈，混合著水草腐爛的刺鼻腥臊的惡臭，隨著翻涌的水泡彌漫開來。

“就是現在！”

楊峰周身氣勢陡然攀升，他一步踏前，腰間長劍出鞘，朝著潭心那氣泡翻涌最激烈處，凌空狠狠一劃！

一道凝練至極、幾乎化為實質的璀璨劍氣，撕裂空氣，帶著斬斷江河的凌厲意志，劈入沸騰的潭水。

劍氣入水，無聲無息卻又勢不可擋地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妖草屏障，直刺潭底的核心。

一聲沉悶的嘶吼響起，那聲音非獸非魚，充滿了兇戾與狂怒，震得整個河灣的水面都劇烈震蕩起來。

無數妖草瘋狂向上竄起，糾纏盤繞，裹挾著大量的水花、淤泥以及森白的碎骨，瞬間沖破了水面。

一個龐大扭曲的輪廓，裹挾著滔天的妖氣與無邊的憤怒，破水而出。它龐大的身軀攪動著潭水，帶起腥風血雨，一雙巨瞳，死死鎖定了岸上持劍而立的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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