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我是真的鐘意陳皮，您就賣幾片給我啦，價錢好商量。”

“不是錢的問題。”

盧同有些不死心，正準備再勸說幾句，這時，小巴已經到了清水灣。起身準備下車時，盧同瞥見阿婆也要下車，靈光乍現：“阿婆，你在清水灣落車，是不是去片場啊？”

“你怎么知道？”

“阿婆，我成日在片場混，這種事見多了啦。”

“好巧啊。”盧旭把喝完的廿四味塑料杯丟進垃圾桶，插話道，“阿婆是去邵氏片場？”

“是啊！”阿婆上了年紀，喜歡找人嘮嗑，一聽說這倆人也去片場，話匣子也打開了，“你們有沒有看過《射雕英雄傳》啊？”

“看過前兩年佳藝播的，超紅，我都收藏了錄影帶呢！”盧同還沒說話，盧旭就用蹩腳的粵語和阿婆笑著聊了起來，帶著滬地口音的粵語總給人一種怪感，“黃蓉是米雪演的，女仔靚到爆，那對狐貍眼——”

“正一咸濕佬！”盧同對著老豆的腳背狠狠一踩。

阿婆司空見慣地笑了笑，港島就沒有幾個男人不喜歡米雪，沒看那掛歷公司天天請米雪拍嗎？

見盧旭不擅長粵語，阿婆干脆用國語交流：“米雪確實漂亮，演得也好。不過我那丫頭也不差，她演了穆念慈，可招人喜歡了。”

邵氏、射雕、穆念慈。

三個詞串在一起，盧同的腦中迅速浮現出一個名字。

盧同不直接問，反倒說：“阿婆以前在哪里工作？”

“在保良局。”

保良局是港島的慈善團體，成立之初以“保赤安良”為宗旨，致力于防止拐賣婦孺并為受害者提供庇護及教育。

盧同已經猜到阿婆要找的人了，嘴更甜了：“聽說在保良局工作的，指甲縫都摳著三分菩薩心腸。”

難怪阿婆會國語。

在港島，有一條潛在的鄙視鏈，自詡精英的喜歡英語，有錢有地位的都會說國語，只有沒錢沒地位的本地人只講粵語。

沒人不喜歡甜言蜜語，阿婆也被這話哄笑了，布滿褶皺的眼瞼微微顫動。遠處攝影棚漏進的陽光斜切過她鬢角銀絲，在凹陷的腮邊投下細密陰影，一片歲月靜好。

清水灣的咸濕海風撲面而來時，邵氏片場的鐵門已遙遙在望。斑駁的水泥墻上爬滿龜裂紋路，墻根處苔蘚在咸濕空氣里瘋長。阿婆的千層底布鞋踩過滿地油墨斑駁的路面，藤籃在左臂彎里穩穩當當地晃著。

七十年代的片場不像影視城，可以隨意進出。片場周圍都有鐵柵欄圍著，門口還會拍武師看守。

到了鐵門邊，阿婆從籃子里拿出一個油紙包，解開油紙包的手勢像在拆解佛經。泛黃的紙頁層層舒展，露出三塊琥珀色的八珍梅，腌漬的山楂在陽光下透出經絡，看著格外誘人。

“后生仔食粒梅醒醒神。”阿婆枯指推著油紙包，抵住看門武師結痂的虎口，“這是上個禮拜，你吊威亞時受的傷吧？”

“是啊！”武師顯然與阿婆是熟識，指尖沾到梅子黏稠的糖霜，嘗了一個后，又把紙包推了回去：“阿婆，不巧撞時辰了，片場正在趕拍生死戲，不能放您進去。”

盧旭探頭，嬉皮笑臉著對武師打招呼：“認得我吧？上個月我來過片場請過邵氏的王添林。”

武師抬起眼皮，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熟悉的臉，他的右眼皮狂跳——這個衰神怎么在這！

“你們快、快進去啦！”

“謝謝。”阿婆把油紙包遞給武師，武師手一抖，連忙把它轉交給盧旭身后的盧同——這小子盯著山楂很久了，鐵定饞！

盧旭順了一顆八珍梅，好吃！

攝影棚鐵皮頂在春陽下泛著銀光，十幾個臨時搭建的木制布景錯落排開。道具師傅推著哐當作響的鐵皮車穿行其間，車斗里堆著鎏金酒樽與斷裂的木質刀劍。西側棚內正拍著客棧戲碼，場務舉著纏滿膠布的反光板追光，鐵架上的鎢絲燈烤得空氣微微扭曲。

不遠處，搭著虎皮椅的蒙古包布景正在拆除，粗麻繩惡狠狠地勒進場工的肩肉。寫著“郭靖黃蓉”的場記板斜倚墻根，被午后的日影切割成明暗兩半。晾衣繩上飄蕩的戲服滴著水，在泥地上洇出深淺不一的圓斑，恍若時光淌落的淚滴。

惠櫻紅蜷在竹椅上，身影單薄得像片紙，眼下一片青灰，褪色的戲服領口磨出了毛邊。休息區外，工作人員們來來往往，忙碌而有序。阿婆熟門熟路地進入休息區，一眼就瞧見惠英紅正坐在竹椅上休息，臉上帶著拍戲后的疲憊。

“紅丫頭！”阿婆笑著招呼道。

惠櫻紅看到阿婆，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笑容，起身迎了過來：“阿婆，您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你呀，還給你帶了點好東西。”說著，阿婆打開藤籃，拿出那些陳皮，“你上星期不是說導演一直咳嗽，我就給你帶一點陳皮。左邊是二紅，右邊是冬后。”

“阿婆，您總是這么疼我。”

“紅丫頭，拍戲累不累呀？有沒有受委屈？”

“我不累。”惠櫻紅搖著衣服上的鈴鐺，“大家都很照顧我，可我拍戲還是緊張。怕演不好。”

阿婆輕輕拍了拍紅丫頭的手，把她摟在懷里：“你這么努力肯定能演好。想當年你在灣仔乞討，那時候多苦。現在都能拍電影了，多好！”

惠櫻紅眼眶微微泛紅：“是啊！多虧了阿婆照顧我。”

盧同聽著對話，心中冒出一個人財兩得想法，立即上前介紹：“你們好，我是電影公司的老板。”

阿婆和惠櫻紅都愣住了。

惠英紅不知道，這人什么意思。

阿婆知道，盧同想買陳皮。她質疑道：“你真的是電影公司老板？”

如果這年輕人沒有說謊，那陳皮也不是不能賣給他。

“阿婆，你是不是忘了，剛剛武師攔門，是誰帶你進了片場？”

惠櫻紅眼中閃爍了一下，輕輕扯了扯阿婆的衣角。阿婆掃了一眼惠英紅，又看了看盧同，心中權衡著。片刻后，她拍了拍惠櫻紅的手背：“后生仔，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