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

這是沈瑜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個感覺。右臂火辣辣的痛，像是被烙鐵燙過一般。她試圖睜開眼睛，卻發現眼皮沉重如鉛。

“醒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與關切。

沈瑜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蕭景琰坐在床邊，臉色蒼白如紙，眼下是濃重的青影，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唯有那雙如墨般深邃的眼睛依然明亮，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這是一間簡陋的農舍，土墻茅頂，角落里擺著幾張粗糙的木凳。陽光透過窗欞灑落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這是...哪里？“沈瑜想坐起來，卻牽動了手臂的傷口，忍不住輕哼一聲。

“別動。“蕭景琰連忙按住她的肩膀，“傷口剛包扎好。“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透過單薄的衣衫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沈瑜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臂被白布條層層包裹，布條上還滲著點點血跡。

“趙風找的農家。“蕭景琰收回手，聲音低沉，“離青云山不遠，暫時安全。“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懸崖邊的廝殺，蕭景琰渾身是血的樣子，他說“你若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你的傷！“沈瑜猛地抓住蕭景琰的手，上下打量著他。他換了一身粗布衣裳，肩膀和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比紙還白。

“沒事。“蕭景琰輕描淡寫地說，卻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比你輕多了。“

沈瑜鼻子一酸。他明明傷得那么重，卻還在這里守著她...

“躺了這么久，渴了吧？“蕭景琰轉身從桌上端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頭，“慢點喝。“

水是溫的，帶著一絲草藥的苦澀。沈瑜小口啜飲，目光卻一直沒離開蕭景琰的臉。他喂水的動作輕柔而專注，眉頭微蹙，仿佛在擔心水太燙或太涼。

“趙風呢？“沈瑜喝完水，輕聲問道。

“去取我們藏在樹上的證據了。“蕭景琰放下碗，“順便打探城里的消息。“

沈瑜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掙扎著要起身：“玉佩和密信...還在樹上...“

“別急。“蕭景琰按住她，“趙風知道地方。那些東西很重要，但你的命更重要。“

他說這話時，眼中閃過一絲沈瑜從未見過的柔軟。陽光從側面照過來，給他蒼白的臉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密的陰影。

“你...一直守在這里？“沈瑜小聲問。

蕭景琰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再睡會兒吧。等趙風回來，我們再商量下一步。“

他的指尖有些粗糙，拂過皮膚時引起一陣微妙的戰栗。沈瑜確實還很虛弱，在他的輕撫下，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再次醒來時，天色已近黃昏。農舍里點起了油燈，昏黃的光線中，趙風正和蕭景琰低聲交談。見沈瑜醒了，趙風立刻上前行禮：“沈小姐，您感覺如何？“

“好多了。“沈瑜試著坐起來，這次成功了。她環顧四周，“殿下...靖王殿下呢？“

趙風神色有些古怪：“殿下剛出去打水，馬上回來。“他頓了頓，“沈小姐，屬下取回了您和殿下藏的東西。“

沈瑜眼前一亮：“都完好無損？“

“是的。“趙風從懷中取出那個綢布包裹，“不過...“

他剛要說什么，門“吱呀“一聲開了，蕭景琰提著兩桶水走了進來。看到沈瑜醒了，他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氣色好多了。“

沈瑜不禁微笑。蕭景琰此刻的形象與平日判若兩人——粗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頭發也只是隨意地用一根布帶束著，幾縷碎發垂在額前，看起來像個英俊的農家青年。

“趙風說你取回了證據？“沈瑜轉向趙風。

趙風點點頭，將包裹遞給蕭景琰。蕭景琰放下水桶，在床邊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包裹——北燕玉佩和太子的密信都在，但包裹的外層多了一行暗紅色的字跡，像是用血寫成的北燕文字。

“這是...“沈瑜疑惑地看著那行字。

蕭景琰臉色微變：“我們來之前沒有這行字。“

趙風低聲道：“屬下取包裹時，發現有個黑衣人剛從樹下離開。屬下本想追擊，又擔心是調虎離山之計...“

沈瑜接過玉佩，仔細端詳。那行血字已經干涸，但依然清晰可辨：「燕京危，速救。」

“燕京是北燕的都城...“沈瑜喃喃道，“誰會留下這樣的訊息？“

蕭景琰眉頭緊鎖：“北燕內部可能也出了問題。太子勾結的或許不是北燕朝廷，而是某些叛黨勢力。“

沈瑜突然想起什么：“那個北燕使者...他說我像長公主...難道...“

三人沉默片刻，趙風突然單膝跪地：“殿下，沈小姐，屬下有一事稟報。“

蕭景琰示意他繼續。

“關于沈小姐的生父陸沉將軍...“趙風猶豫了一下，“屬下曾在他麾下效力過。“

沈瑜呼吸一滯：“你認識我父親？“

趙風點頭，眼中閃過懷念之色：“陸將軍是大周最勇猛的將領，也是屬下最敬重的人。二十年前那場大戰，將軍并非戰死沙場，而是...“他咬了咬牙，“而是被太子派人在營中暗害的。“

沈瑜雙手微微發抖：“為什么？“

“將軍發現了太子與北燕叛黨的勾結。“趙風沉聲道，“他本打算回京稟報皇上，卻被太子搶先下手。“他看向沈瑜，“將軍臨終前，將一封信交給屬下，囑咐務必交到長公主手中。屬下歷經艱險，終于將信送到...“

“那封信里寫了什么？“沈瑜急切地問。

趙風搖頭：“屬下不知。但不久后，長公主就派人將您送到了中原，托付給沈夫人撫養。“

沈瑜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心中五味雜陳。她的生父生母，一個是大周名將，一個是北燕長公主，卻因為政治陰謀而天人永隔...

一只溫暖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沈瑜抬頭，對上蕭景琰堅定的目光：“我們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他的手掌寬厚有力，傳遞著無聲的支持。沈瑜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趙風識趣地告退：“屬下去外面守著。“

門關上后，農舍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油燈的光線忽明忽暗，在墻上投下搖曳的影子。蕭景琰依然握著沈瑜的手，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指節。

“你的傷口需要換藥了。“他突然說。

沈瑜這才注意到，自己右臂的繃帶已經滲出血跡。她點點頭，蕭景琰便起身去取藥箱——一個簡陋的木盒，里面放著金瘡藥和干凈的白布。

“可能會有點疼。“蕭景琰小心翼翼地解開染血的繃帶，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

沈瑜咬住下唇。傷口比想象中要深，皮肉外翻，猙獰可怖。蕭景琰的眉頭越皺越緊，眼中閃過一絲心疼。

“忍一忍。“他蘸濕一塊干凈布，輕輕擦拭傷口周圍的血跡。

沈瑜倒吸一口冷氣，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被單。蕭景琰立刻停下：“很疼？“

“沒...沒事。“沈瑜勉強笑了笑，“繼續吧。“

蕭景琰的動作更加輕柔，一邊清理傷口，一邊輕輕吹氣，似乎這樣能減輕她的痛苦。溫熱的呼吸拂過皮膚，引起一陣微妙的戰栗，竟真的讓疼痛減輕了幾分。

“你知道嗎，“沈瑜輕聲說，試圖分散注意力，“小時候我摔傷了膝蓋，母親也是這樣給我吹氣的。“

蕭景琰的動作頓了頓：“沈夫人...待你如親生？“

“嗯。“沈瑜眼中泛起淚光，“直到她臨終前，我才知道我不是她親生的...但她從未讓我感覺到差別。“

蕭景琰沉默地給傷口上藥，然后重新包扎。他的手指修長靈活，打結時幾乎沒弄疼她。

“好了。“他最后檢查了一遍繃帶，“這兩天別碰水。“

沈瑜點點頭，突然注意到蕭景琰腹部的繃帶也滲出了血跡：“你的傷...也該換藥了。“

蕭景琰搖頭：“小傷，不礙事。“

“讓我看看。“沈瑜堅持道，伸手去碰他的衣襟。

蕭景琰捉住她的手腕，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沈瑜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還有那抹她讀不懂的深沉情緒。

“...好吧。“最終，蕭景琰松開了手，慢慢解開上衣。

沈瑜倒吸一口冷氣——蕭景琰的腹部纏著厚厚的繃帶，已經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繃帶，露出下面的傷口：一道猙獰的劍傷，皮肉外翻，雖然已經縫合，但仍有血絲滲出。

“這還叫小傷？“沈瑜聲音發顫，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蕭景琰輕笑一聲：“比起戰場上的傷，確實不算什么。“

沈瑜咬著唇，開始為他清理傷口。她的動作比蕭景琰還要輕柔，生怕弄疼他。藥粉灑在傷口上時，蕭景琰的肌肉明顯繃緊了，但他一聲不吭，只是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疼嗎？“沈瑜小聲問。

蕭景琰搖頭，目光卻一直沒離開她的臉：“有你照顧，不疼。“

這句簡單的話讓沈瑜心頭一熱。她專注地包扎傷口，手指偶爾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觸感溫熱而堅實。蕭景琰的腹部肌肉分明，線條流暢，是常年習武之人才有的體魄。

包扎完畢，沈瑜正要幫他拉上衣襟，突然注意到他鎖骨下方有一道舊傷疤，形狀奇特，像是某種烙印。

“這是...“

蕭景琰迅速攏好衣襟：“小時候的舊傷。“

沈瑜看出他不愿多談，便不再追問。兩人沉默片刻，蕭景琰突然開口：“等趙風打探消息回來，我們就啟程去臨縣。那里有我的人，可以護送我們秘密回京。“

“皇上會相信我們嗎？“沈瑜擔憂地問，“太子的勢力那么大...“

“父皇不是糊涂人。“蕭景琰堅定地說，“只要我們能見到他，就有機會揭穿太子的陰謀。“

沈瑜點點頭，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殿下...你為什么要冒險幫我？從一開始就是...“

蕭景琰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油燈跳動的火焰上：“最初，是因為你父親。“

“陸將軍？“

“嗯。“蕭景琰輕聲道，“陸將軍曾救過我的命。那年我才十歲，隨父皇出獵遇襲，是陸將軍單槍匹馬殺入敵陣，將我救出。“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后來得知他被太子害死，我發誓要為他討回公道。“

沈瑜心頭一震：“所以你接近我...是為了調查太子？“

蕭景琰抬頭看她，目光灼灼：“一開始是。但后來...“他頓了頓，“后來我發現，沈瑜就是沈瑜，不是任何人的女兒或棋子。“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沈瑜心中某個緊鎖的門。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蕭景琰會在懸崖邊說“你若死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屋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趙風壓低的聲音：“殿下，有人往這邊來了！“

蕭景琰立刻警覺起來，一把拉過被子蓋在沈瑜身上：“躺下，裝睡。“

沈瑜迅速躺平，閉上眼睛。蕭景琰吹滅油燈，屋內頓時陷入黑暗。她聽到他輕手輕腳地移動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

“是太子的爪牙。“蕭景琰低聲道，“七八個人，正在挨家搜查。“

沈瑜的心跳加速：“怎么辦？“

蕭景琰快速思考片刻，突然從柜子里翻出一套粗布衣裙：“換上這個，扮作農婦。“

沈瑜二話不說，接過衣服。蕭景琰自覺轉身，她迅速換上那套打著補丁的褐色衣裙，又把頭發挽成村婦常見的發髻。

“我像嗎？“沈瑜小聲問。

蕭景琰回頭，借著月光打量她，突然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灰，輕輕涂在她臉上：“現在像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院門外。蕭景琰迅速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的一個大木箱上。

“藏那里。“他指了指箱子。

沈瑜搖頭：“太小了，裝不下你。“

“我不藏。“蕭景琰堅定地說，“我來應付他們。你躲起來，萬一有事...“

“不行！“沈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們一起藏。“

院門被拍響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爭執。時間緊迫，沈瑜靈機一動，拉著蕭景琰來到床邊：“躺下！“

蕭景琰不明所以，但還是依言躺下。沈瑜迅速拉過被子蓋住他，然后自己坐在床邊，做出一副照顧病人的模樣。

“記住，你是我染了瘟疫的丈夫。“沈瑜低聲叮囑，“千萬別出聲。“

門被粗暴地踢開了，幾個持刀大漢闖了進來，為首的舉著火把，照亮了整個屋子。

“干什么的？“沈瑜用顫抖的聲音問，故意帶上了濃重的鄉音。

“官府拿人！“大漢厲聲道，“有沒有見過一男一女，男的受了傷？“

沈瑜搖頭，指了指床上：“只有俺男人...染了瘟疫，快不行了...“

一聽“瘟疫“二字，幾個大漢都后退了一步。為首的不死心，舉著火把走近床邊。沈瑜的心跳快得要沖出胸腔，但面上仍裝出悲傷的樣子。

“當家的...你醒醒啊...“她假意啜泣，同時用身體擋住蕭景琰的臉。

那人用刀尖挑開被子一角，看到蕭景琰腹部的繃帶，眼睛一亮：“這是...“

“前日上山砍柴，被野豬拱的。“沈瑜哭道，“流了好多血，郎中說...說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她哭得情真意切，淚水漣漣。那人狐疑地看了看，突然伸手去掀被子——

“頭兒！“外面突然有人喊，“隔壁家發現了血跡！“

那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收回了手：“晦氣！“他罵了一句，帶著手下匆匆離去。

沈瑜保持著啜泣的姿態，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長舒一口氣，癱坐在床邊。

“演得不錯。“蕭景琰掀開被子，眼中帶著贊賞的笑意。

沈瑜這才發現，自己后背已經濕透了。她勉強笑了笑：“他們...他們發現了血跡？“

“是趙風。“蕭景琰肯定地說，“他故意引開他們。“

正說著，趙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殿下，沈小姐，我們必須立刻離開。他們在隔壁發現了我們的馬，很快就會反應過來。“

蕭景琰迅速起身，從床下取出一個包袱：“準備好了。“

沈瑜驚訝地看著他：“你早就...“

“做最壞的打算，抱最好的希望。“蕭景琰遞給她一件粗布斗篷，“能走嗎？“

沈瑜點點頭，披上斗篷。三人悄無聲息地離開農舍，借著夜色的掩護，向村后的山林潛去。

月光如水，灑在山間小路上。沈瑜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她咬牙堅持，不讓自己拖慢速度。蕭景琰走在她身側，不時伸手扶她一把。

爬到半山腰時，三人停下來稍作休息。沈瑜回頭望去，只見村子里火把如龍，太子的爪牙正在挨家挨戶地搜查。

“看那邊。“趙風突然指向遠處。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京城方向的天際泛著不正常的紅光，像是哪里起了大火。

“那是...“沈瑜心頭一緊。

“皇宮。“蕭景琰聲音凝重，“太子動手了。“

沈瑜不自覺地摸向懷中的北燕玉佩。月光下，玉佩泛著柔和的光澤，上面的徽記清晰可見。她深吸一口氣，將玉佩遞給蕭景琰：“你保管吧。“

蕭景琰鄭重地接過玉佩，兩人的手指在月光下短暫相觸。

“無論前路如何，“沈瑜輕聲道，“我們一起面對。“

蕭景琰將玉佩貼身收好，握住她的手：“一起。“

趙風識趣地走到前面去探路。月光如水，灑在兩人身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卻緊緊相依，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