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風，裹著淡淡的霧靄，漫過長街。劉琦一襲玄袍，墨帛隨步輕飏，羽扇閑垂身側。

他今日得閑，陪著孫尚香來尋嶺南的螺鈿。黃忠為侍衛，隨侍左右護持。自得罪嶺南豪強，便鮮于公眾場合現身。

孫尚香為街邊糖畫攤所勾魂，鬢邊珍珠隨信步簌簌輕顫。嶺南甘蔗的種植，越來越廣袤。民間開始用糖制作祭祀用品，或簡單造畫。

藝人挑擔設攤，于爐邊熬糖之際運腕創作。題材廣涉十二生肖、神話仙班、吉祥紋樣，其中最顯威武者，乃伏波將軍像。

糖液經銅勺流轉，轉瞬成勢：將軍甲胄凌霜，銀槍貫日，眉宇間英氣破糖而出，仿佛橫槊立馬于萬重波上，連檐角風動，亦似帶金戈鐵馬之聲。

“夫君且看，糖畫師傅竟能以糖轉繪神武將軍呢！你瞧銅勺傾處，糖絲如銀練繞指，轉眼便凝作甲光映日，經過紅花和姜黃的調色，簡直惟妙惟肖。”

孫尚香攥著支糖稀凝成的兔糖，纖指沾了點金黃糖汁，伸到劉琦眼前。

劉琦迎上前，從袖中取出素帕輕輕拭去她細指的黏膩。又拿出斗笠，替她戴上。

“嶺南霧氣重，小心頭暈。”

孫尚香乖巧地點點頭，接過賣水果阿婆遞來兩串芭蕉。她嘗了嘗，味道苦澀，并不鮮美。

劉琦將五銖錢擱在阿婆竹籃里，另又多放了兩枚：“嶺南的芭蕉需得再藏兩日，待蕉皮泛出淡黃，果肉才會酸甜。”

阿婆笑得露出缺牙，直夸這位生得比畫上的人還俊的公子識貨。

行至榕樹頭下，忽見一貨郎擔著竹匾叫賣合浦珠。匾中珍珠瑩潤如露，大如指頭泛著銀白光澤，小若米粒者凝著淡粉光暈。

孫尚香蹲下身撥弄那些磨得瑩潤的合浦珠，青絲垂落，為樹影所斑駁，時明時滅。

貨郎見有貴客至，忙取出一華貴漆盤，輕擱于木架之上。盤中合浦珠瑩瑩生輝，似浸了南海水光，輕輕晃動間，珠光流轉不息，或如晨露初凝，或似月華傾瀉。

劉琦捻起一枚近圓的珠子：“這是‘走盤珠’，珠母潛于海底，吸三年月華，方得斯色。”

孫尚香湊上前時，正見他對著日光轉動珠子，那珠竟在掌心跳出虹彩，似將天邊云霞揉碎了凝在其中。

貨郎搓著手道：“公子好眼力！此珠乃合浦珠池新采，成色絕佳。”

劉琦將珠子放回漆盤：“建武年間，孟嘗離任合浦時，珠母皆隨船遷徙，可見珠亦通人情。”

孫尚香眸光驟亮，杏眼圓睜。她只知合浦素以產珠聞名，卻不知竟藏著這等典故。

貨郎搔頭憨笑，顯然也不清楚。

劉琦袖袍凌風：“取三串米粒珠包好，嶺南貴女常將合浦珠縫在襦裙褶里，行走時會發出碎玉聲。”

貨郎忙取素絹包珠，竹匾上的銅鈴輕顫，與珠玉相碰之聲疊作一片。

貨郎忽然壓低聲音：“不瞞公子，前日有荊州商人出高價收走對珠，言說要嵌在馬鞍上……”

劉琦晏然自若：“珠本生于滄海，當伴鮫人織綃，今困于鞍韉之間，惜哉！”

孫尚香驀地抬首：“夫君，海中當真有鮫人？”

劉琦神情怡然追憶：“傳說海畔有鮫人，生青鱗赤尾。每值月明，輒浮水而出，泣淚成珠。漁人見之，以為奇貨，設網捕之。鮫人初不諳避，竟為所獲。漁人縛于舟中，日以刀割膚取珠，血染舟舷。鮫人默然，唯目注滄海。一夕風浪大作，漁舟傾覆。及旦，村民見漁人尸橫沙灘，身無傷痕，唯七竅皆塞明珠，光潤奪目。”

孫尚香感慨：“漁人為了利益，將鮫人囚禁、虐待，取珠牟利，為大丈夫所不恥。”

劉琦尚未作答，卻見孫尚香已迎向不遠處的涼茶攤。

賣茶翁掀開粗陶甕，深碧色的液體泛起草木清香。

劉琦接過孫尚香遞過來的一碗，看著上面漂浮的陳皮，眉頭微蹙。

孫尚香豪氣地一飲而盡，也不覺得苦澀：“傳聞涼茶可祛瘴氣，夫君當多飲。”

劉琦啞然失笑，舉杯一飲而盡。茶湯順喉而下，苦澀中帶著陳皮的辛香。

街角忽然傳來鉦聲，原是賣荔枝的擔子經過。

孫尚香掐著顆絳紅荔枝，雪白貝齒咬開果皮時，汁水順著指縫往下淌。她仰著脖子囫圇吞肉，忽然眼珠一轉，沖劉琦歪頭笑，舌尖頂出枚荔枝核，像拋繡球般輕輕一吐。

“夫君，你到底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大丈夫處世當光明磊落，何必藏著掖著！你若是連我都隱瞞，日后又如何攜手與共。”

劉琦神色泰然，眸若點漆而坦誠如初：“非欲瞞夫人，實乃鳳雛先生獻一計。言當借江東之勢，圖取南海郡也。”

孫尚香忍不住，推了劉琦一下：“夫君，你答應了？”

劉琦笑了笑，回答：“若某未應，豈會勞煩夫人？”

孫尚香唇角揚起，眼波彎如新月：

“大丈夫之志，當如長江東奔滄海，怎可困于溫柔之鄉？夫君心懷天下，終與江東為敵，妾心中明晰。莫說南海郡本非江東疆土，便是夫君取了吳郡，又有何妨？”

“夫君乃帝胄宗親，天下事系于君身。王師若得勝，能善待百姓，便是明主。百姓所盼者，乃終結亂世，非關孫劉姓氏。唯能救民于倒懸，方為英雄。”

劉琦傾身，于她額間輕點，直白無余。眉宇間歡喜愛意難掩，自然流露。

如羽拂過，孫尚香心神微懵，抿唇笑道：“只此一吻，夫君便欲收買妾么？”

劉琦頷首許諾：“夫人所欲為何，某無有不依。”

孫尚香笑意盈然，眉宇間英氣勃發：“這般才是！”

二人復行街市，數時辰后，劉琦選得合宜螺鈿，為孫尚香佩戴停當。孫尚香心下稱意，遂與夫君同歸府中。

龐統趨步上前，欲語還休。孫尚香見狀會意，乃避席暫退。

劉琦引龐統至書房，龐統喜形于色，言事已半成。劉琦立即修書一封，又取孫尚香數件信物，遣人送往荊南呈吳國太，依計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