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在第四圈揮鞭轉時摔倒的。右腿突然像被抽走了骨頭，整個人重重砸在排練廳地板上。舞者們驚呼著圍上來時，她看見程遠的身影從走廊一閃而過，快得像道被擦去的鉛筆痕。

醫務室里，隊醫皺著眉頭按壓她的小腿：“肌肉反應遲鈍，但不像是普通拉傷?！氨N上皮膚時，蘇沐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突然問道：“您聽說過遺傳性共濟失調嗎？“

隊醫的手頓了一下：“怎么突然問這個？“

“只是...最近看了篇醫學報道。“

“那種病萬中無一?！瓣犪t收起聽診器，語氣突然輕松得可疑，“你只是過度疲勞，休息兩天就好?！?

走出醫務室時，黃昏的光線將走廊染成橘紅色。程遠的圍巾還躺在她的舞鞋袋里，此刻卻重得像塊鉛。蘇沐轉向員工通道——那里直通地下停車場，她記得沈昭的診所就在三個街區外的醫療中心。

電梯門即將關閉時，一只手突然伸進來擋住。林嘉陽擠進電梯，呼吸有些急促：“蘇老師，您沒事吧？下午的摔倒...“

“沒事?！疤K沐按下B2按鈕，“你怎么還沒走？“

男孩晃了晃手中的U盤：“總監讓我整理明天的拍攝流程?！半娞蓍_始下降，他忽然壓低聲音，“您知道排練廳有監控攝像頭嗎？“

“當然，安全需要?！?

“不，我是說...“林嘉陽舔了舔嘴唇，“隱藏式的。就在西側鏡墻的時鐘后面?！?

電梯“?！暗囊宦暤竭_地下二層。蘇沐猛地抓住男孩的手腕：“你怎么知道？“

“上周我忘拿東西，回來時看見程攝影師在調取監控?！澳泻⒌难凵耖W爍，“他用的是總監的權限卡?！?

冷空氣從停車場灌進來。蘇沐松開手，突然意識到什么：“你認識程遠？“

林嘉陽苦笑，“他是我姐生前的未婚夫?！?

電梯門緩緩關閉，將男孩那句“我姐死于遺傳性共濟失調“夾碎在金屬縫隙中。蘇沐站在空曠的停車場，手機震動起來——是沈昭診所的提醒短信。她望向立柱后的監控攝像頭，紅色指示燈像只不眨動的眼睛。

醫療中心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蘇沐在715門前停下，門牌上“沈昭神經內科“幾個字泛著冷光。她抬手敲門，卻發現門虛掩著。

“請進?！芭晱睦锩鎮鱽?。

診室出乎意料的溫馨，墻上掛著幾幅芭蕾舞者的素描。辦公桌后的女人抬起頭——沈昭看起來四十出頭，白大褂里穿著墨綠色旗袍，胸前別著枚造型奇特的銀杏葉胸針。

“蘇小姐？“沈昭推了推金絲眼鏡，“程遠說你會來?！?

蘇沐握緊了包里的圍巾：“你們很熟？“

“他是我弟弟?！吧蛘咽疽馑?，“不過我們不同姓。“她的電腦屏幕還亮著，蘇沐瞥見一個打開的文件夾，標簽是《舞蹈解剖項目》。

檢查進行得異常細致。沈昭的手指在她腳踝關節處停留了很久：“肌肉張力減退，跟腱反射消失...最近有寫字困難嗎？“

“有時候鋼筆會突然掉下來?！疤K沐盯著墻上的素描，突然認出其中一幅的筆觸，“這些是程遠畫的？“

沈昭沒有回答。她打開投影儀，蘇沐的核磁共振影像投在墻上——小腦部位有幾個明顯的陰影?！暗湫偷男∧X萎縮。“沈昭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基因檢測可以確認，但臨床癥狀已經很明顯?！?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蘇沐機械地聽著那些醫學術語：進行性、不可逆、5-10年生存期...最后一個詞終于讓她抬起頭：“治療？“

“干細胞療法還在實驗階段?！吧蛘堰f給她一份文件，“程遠的項目需要像你這樣的舞者參與?！?

文件封面印著《運動神經元保護計劃》，落款是某生物科技公司。蘇沐翻到最后一頁，發現程遠的名字赫然在列，職務是“藝術總監“。

“他到底想干什么？“蘇沐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沈昭取下那枚銀杏葉胸針，露出下面的注射孔：“每月一次藥物注射，可以延緩癥狀。作為交換，我們需要記錄疾病對你身體控制力的影響?！八D了頓，“程遠堅持用攝影而非臨床影像，說是更...人文關懷?！?

胸針在燈光下閃著冷光。蘇沐突然想起林嘉陽的話——他姐姐是怎么死的？這個念頭像刀片般劃過腦海。她站起身：“我需要考慮?！?

“當然?！吧蛘堰f來一張磁卡，“程遠在樓下暗房等你。他說你會認得路。“

醫療中心的地下三層比停車場還要深。蘇沐刷卡進入標著“檔案室“的區域，走廊盡頭有扇貼著《舞蹈解剖》海報的鐵門。暗房特有的醋酸味從門縫里滲出來。

她推開門，看見程遠站在紅色安全燈下沖洗照片。暗房里貼滿了舞者的影像，全都是高難度的動作瞬間——大跳、托舉、旋轉...每張照片邊緣都標注著日期和醫學編碼。

“這些都是你的實驗對象？“蘇沐的聲音在暗房里回蕩。

程遠的手停在定影液上方。他沒有轉身：“他們是志愿者?！?

“林嘉陽的姐姐也是？“

水槽里的照片突然浮起來一張——年輕女孩在舞臺上騰空躍起，姿態完美得令人心碎。程遠終于轉過身，安全燈把他的眼睛映成暗紅色：“林晚死于用藥過量。她無法接受自己再也不能跳舞。“

蘇沐看向工作臺，那里攤開著她的病歷和一堆照片底片。最上面一張拍的是她今天摔倒的瞬間，程遠甚至捕捉到了她臉上轉瞬即逝的恐懼。

“所以你跟蹤我，拍下我發病的樣子，就為了你那該死的藝術項目？“蘇沐抓起底片對著燈光，發現每張背面都寫著編號，“這是什么？病程階段標記？“

“是時間戳?！俺踢h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我想證明即使神經元在死亡，美依然存在?！八_抽屜，取出一本相冊，“這是我父親。他去世前最后一年，還能用手指指揮完整個樂章。“

相冊里，消瘦的男人在輪椅上抬起手臂，窗外陽光將他手指的影子投在樂譜上，形成完美的五線譜。蘇沐突然明白了圍巾上那句“To my light“的含義。

“為什么是我？“她問。

程遠從墻上取下一張未完成的照片——十六歲的蘇沐在地區比賽上跳《吉賽爾》，照片一角是年輕的程遠，正舉著相機從觀眾席探出身子。

“我找了十年，才在雜志拍攝那天認出你。“他的指尖輕撫照片邊緣，“那時候醫生剛告訴我，我攜帶了和父親同樣的致病基因?！?

暗房突然陷入黑暗。安全燈滅了，只有照片上的熒光標記還在微微發亮。黑暗中，程遠的聲音近在咫尺：“你可以恨我，但別拒絕治療。沈昭的藥物真的有效。“

蘇沐摸到門把手，金屬的冰涼觸感讓她清醒：“我需要真實的答案，不是藝術化的悲劇。明天拍攝結束后，帶我去見林晚的墓?！?

推開門時，走廊的燈光洪水般涌進來。她沒有回頭，但聽見底片落進水槽的聲音，像一聲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