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后,蘇沐再次見到了程遠。舞團藝術總監(jiān)宣布將由他負責新季度的宣傳照拍攝。
“聽說你上次拍的照片讓雜志社收到了不少好評?!芭啪氶g隙,蘇沐靠在把桿上喝水,程遠正在調試三腳架。
“那是因為模特出色?!八^也不抬地回答,“我聽說你拒絕了國家芭蕾舞團的邀請?“
蘇沐的手頓了一下:“消息傳得真快?!?
“在這個圈子里,沒有什么秘密?!俺踢h終于抬起頭,陽光透過排練廳的大窗戶,把他的瞳孔照成了琥珀色,“為什么拒絕?那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機會?!?
“這里的藝術總監(jiān)在我十六歲時給了我第一次主演機會?!疤K沐放下水瓶,走向排練廳中央,“知遇之恩,不能忘?!?
程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舉起相機:“能做個arabesque嗎?我想測試下光線?!?
蘇沐單腿站立,另一條腿向后延伸,手臂形成完美的弧線。這個姿勢她保持了將近一分鐘,直到肌肉開始抗議。
“完美。“程遠按下快門,“再堅持十秒。“
“攝影師都這么苛刻嗎?“蘇沐咬牙堅持著。
“只有好的攝影師才苛刻?!八畔孪鄼C,“好了,休息吧。“
蘇沐放下腿,突然一陣眩暈襲來。她踉蹌了一下,程遠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沒事吧?“
“只是低血糖?!疤K沐迅速站直身體,抽回手臂,“早上沒吃夠?!?
程遠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后從背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給,備用能源?!?
蘇沐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他的皮膚溫暖而干燥,像秋日的陽光。
“謝謝。“她剝開包裝,巧克力在舌尖融化,甜中帶苦。
巧克力在舌尖融化的瞬間,排練廳的門突然被推開。一群年輕舞者嬉笑著涌入,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妙的寧靜。蘇沐下意識后退半步,將巧克力包裝紙揉成一團握在手心。
“蘇老師!“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小跑過來,“總監(jiān)說下午的排練提前到兩點開始?!?
“知道了,謝謝?!疤K沐點點頭,余光瞥見程遠正在收拾器材。他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什么似的。
年輕舞者們好奇地打量著程遠,竊竊私語聲像風掠過麥田。蘇沐清了清嗓子:“這位是程遠老師,負責新季度宣傳照拍攝。“
程遠抬起頭,對眾人露出一個禮貌而疏離的微笑。陽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幅過度曝光的照片,明亮得不真實。
“程老師能給我們拍幾張練習照嗎?“馬尾女孩大膽地問道。
“今天只是來測試設備?!俺踢h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正式拍攝從明天開始?!?
女孩們失望地散開。蘇沐注意到程遠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其中某個身影——那是個瘦削的男孩,正獨自在角落壓腿。他的動作精準得近乎機械,每個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
“林嘉陽,“蘇沐順著他的視線解釋道,“去年青少年芭蕾大賽的冠軍。“
程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突然舉起相機抓拍了一張??扉T聲驚動了男孩,他轉過頭,眼神銳利得像把出鞘的刀。
“抱歉,職業(yè)病。“程遠放下相機,卻絲毫沒有歉意的樣子,“他的肌肉線條很特別?!?
蘇沐正想回應,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從腳踝竄上小腿。她猛地抓住把桿,指甲幾乎要嵌入木漆。這次不是簡單的眩暈——她的右腿正在失去知覺,像被浸在冰水里慢慢凍結。
“蘇沐?“程遠的聲音忽遠忽近。
“我沒事?!八龔娖茸约赫局?,冷汗卻已經浸透了后背。這種情況上周發(fā)生過兩次,她一直告訴自己只是疲勞所致?!翱赡苁桥f傷復發(fā)了?!?
程遠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小腿上。有那么一瞬間,蘇沐覺得他仿佛洞悉了一切。但他只是遞過來一張名片:“我認識一位很好的運動損傷醫(yī)生?!?
名片很樸素,黑底白字,只有一個名字和電話號碼:沈昭,神經內科主任醫(yī)師。蘇沐的指尖一顫,名片飄落在地。
“你...“
“我父親當年也是舞者?!俺踢h彎腰撿起名片,輕輕放在把桿上,“同樣的癥狀,在三十七歲那年確診?!八穆曇艉芷届o,仿佛在討論天氣,“當然,我希望你只是缺鈣?!?
排練廳的嘈雜聲突然變得刺耳。蘇沐盯著那張名片,沈昭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眼睛。她當然知道這個名字——國內最權威的神經系統(tǒng)退行性疾病專家。
“為什么給我這個?“她的聲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尖銳。
程遠調整著相機背帶,避開她的目光:“職業(yè)習慣。我總在觀察,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反而是種詛咒?!八D了頓,“明天九點開始拍攝,你需要休息?!?
他離開得干脆利落,沒有回頭。蘇沐攥著那張名片,直到汗水把紙張邊緣浸得發(fā)軟。窗外,程遠的身影穿過庭院,在噴泉邊停留了片刻。她看見他掏出手機,嘴唇開合說了什么,然后抬頭望向她所在的窗口。
蘇沐迅速退到陰影里。腿部的麻痹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清醒。她摸出手機,搜索“沈昭+遺傳性共濟失調“,屏幕上立刻彈出密密麻麻的論文標題。其中一篇的配圖讓她呼吸停滯——那是一雙舞者的腳,扭曲變形得像枯樹枝。
“蘇老師?“林嘉陽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您臉色很差?!?
蘇沐鎖上屏幕,勉強笑了笑:“最近排練太密集了。對了,明天拍攝記得帶備用舞鞋。“
男孩點點頭,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把桿上的名片上:“程遠攝影師...他是不是拍過《舞蹈解剖》那組作品?“
“什么作品?“
“三年前的一個展覽,把舞者拍得像X光片一樣透明?!傲旨侮柋葎澲澳芸吹郊∪夂凸趋赖倪\動軌跡。后來突然停展了,聽說是因為模特接連出事?!?
蘇沐感到一陣寒意:“出什么事?“
“有的受傷退役,有的...“男孩壓低聲音,“據(jù)說有個女舞者自殺了。當然只是傳言。“他看了眼時鐘,“我去準備下午的排練了?!?
空蕩蕩的排練廳里,蘇沐打開搜索引擎,輸入“舞蹈解剖+爭議“。零星幾篇報道跳出來,都含糊其辭。唯一清晰的是程遠的名字,與一場“因不可抗力“中斷的展覽緊密相連。
她鬼使神差地撥通了沈昭的電話。響了三聲后,一個女聲響起:“沈醫(yī)生辦公室?!?
“我...我想預約檢查?!疤K沐聽見自己說。
“請問有推薦人嗎?“
蘇沐的目光落在程遠遺忘在椅子上的圍巾:“程遠推薦的?!?
電話那頭傳來鍵盤敲擊聲:“好的,明天下午三點可以嗎?程先生提前打過招呼了?!?
掛斷電話,蘇沐撿起那條深灰色圍巾。羊絨材質柔軟得像一團霧,帶著淡淡的雪松香氣。她突然注意到圍巾邊緣繡著兩個小小的字母:C.Y.——程遠。而在這旁邊,還有一行褪色的刺繡:To my light.
排練開始的鈴聲響起。蘇沐將圍巾和名片一起塞進舞鞋袋,走向鏡墻。鏡中的自己面色蒼白,眼下掛著淡淡的青影。她深吸一口氣,揚起手臂開始熱身。
當音樂響起時,所有的疑慮和恐懼都被暫時擱置。旋轉,跳躍,伸展——身體記憶接管了一切。但在做最后一個大跳時,她分明看見走廊陰影里站著個人影。那個輪廓她再熟悉不過。
程遠根本沒有離開。他站在那里,相機鏡頭反射著冰冷的光,像一只沉默觀察的夜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