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張爍的手表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李慧濱的名字時，他的手指懸在空中停頓了兩秒才滑開接聽。

“喂？”張爍的聲音因為剛醒而有些沙啞。

“還沒起床？”李慧濱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帶著一絲揶揄，“好學生也會睡懶覺啊。”

張爍揉了揉眼睛，看了眼鬧鐘——上午九點半，確實比平時周末起床時間晚了一個小時。“有事？”他問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在意。

“我爸出差了，周一才回來。”李慧濱的語氣突然變得隨意，“你要不要來我家……玩兒會兒游戲？”

張爍的心跳漏了一拍。去李慧濱家？就他們兩個人？這個念頭讓他喉嚨發緊。

“我……”

“不來就算了。”李慧濱迅速打斷他，聲音里的期待瞬間被掩飾起來，“我就是隨口一問。”

“地址發我。”張爍聽見自己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后是李慧濱刻意壓制的輕快聲音：“真的？好啊，我微信發你定位。離你家不遠，坐2路公交，礦業小區下車，轉乘21路，軍分區。”

掛斷電話后，張爍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窗外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金色的線。他想起上周雨中那個關于同性戀的對話，想起李慧濱說“愛一個人沒什么錯”時的表情。

手機又震動起來，李慧濱發來了地址，后面跟著一句：【帶點吃的，我家冰箱空了。】

張爍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他迅速洗漱完畢，從廚房冰箱里搜刮了幾盒牛奶和水果，又拿兩個三明治，全部塞進背包里。

“小爍，這么早出去？”母親從臥室出來，看著已經穿戴整齊的兒子。

“去同學家學習。”張爍隨口答道，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趕緊補充，“物理競賽題。”

母親欣慰地點點頭：“別太晚回來。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他低聲應道，匆匆出了門。

李慧濱家住在城北的一個老小區，紅磚樓房，樓道里貼著各種疏通下水道的小廣告。張爍按響門鈴后，門幾乎立刻就被打開了，仿佛李慧濱一直等在門口。

“你還真來了。”李慧濱倚在門框上，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今天穿了件寬松的白色T恤和黑色運動短褲，頭發有些亂，像是剛起床沒多久。

張爍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吃的。”

李慧濱的眼睛亮了起來，一把搶過袋子：“我靠，還有草莓？你這也太賢惠了吧。”

“順路買的。”張爍耳根發熱，跟著李慧濱進了屋。

李慧濱的家比張爍想象中整潔許多，兩室一廳的格局，家具簡單但布置得很有條理。客廳墻上掛著幾張照片，張爍好奇地湊近看——是年幼的李慧濱和一位溫柔美麗的女士的合影。

“我媽。”李慧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語氣平靜，“她在我高一那年生病走了。”

張爍轉頭看他，不知該說什么。李慧濱卻已經轉身走向廚房：“喝什么？可樂還是果汁？”

“可樂吧。”張爍跟上去，注意到廚房臺面上確實空空如也，只有幾個泡面碗堆在水池里。

李慧濱遞給他一罐冰可樂，自己則打開牛奶喝了起來。陽光透過廚房窗戶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他側臉清晰的輪廓。他的睫毛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

“你不是說要打游戲？”張爍問，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李慧濱咧嘴一笑：“騙你的。我家沒游戲機。”

“那你叫我來……”

“聊聊天不行嗎？”李慧濱聳聳肩，“學校里總有人，難得清凈。”他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而且……我討厭一個人在家。”

這句話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進張爍的心臟。他突然理解了李慧濱邀請他的真正原因——不是打游戲，不是學習，只是單純地不想獨自面對這個空蕩蕩的家。

“你經常一個人？”張爍問。

李慧濱點點頭：“我爸是局長，一個月在家待不了幾天。”他苦笑一下，“不過他在家的時候，我寧愿他不在。”

張爍想起那些傷痕，想起李慧濱說的“跪兩個小時”，胸口一陣發悶。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客廳角落的一臺舊鋼琴上。

“你會彈鋼琴？”

李慧濱的表情突然變得復雜：“那是我媽的。她以前是音樂老師。”他走向鋼琴，輕輕撫過已經有些泛黃的琴鍵，“我小時候學過，后來……就沒再碰了。”

張爍走到他身邊，看著琴架上擺放的幾張樂譜。

“想聽嗎？”李慧濱突然問。

張爍驚訝地看著他：“你還會彈？”

“不知道還記得多少。”李慧濱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猶豫了幾秒，然后落下。

起初是幾個生澀的音符，像是試探。漸漸地，旋律連貫起來，是一首張爍沒聽過的曲子，簡單卻憂傷。李慧濱的眉頭微蹙，全神貫注地盯著琴鍵，陽光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一曲終了，李慧濱長舒一口氣：“生疏了。”

“很好聽。”張爍真誠地說，“是什么曲子？”

“《夢中的婚禮》。”李慧濱輕聲回答，“我媽最喜歡的。她總說……”他的聲音哽了一下，“說等我結婚的時候，要彈給她聽。”

張爍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搭在李慧濱肩上。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李慧濱沒有躲開。

“我去下洗手間。”李慧濱突然站起來，快步離開了客廳。

張爍站在原地，聽著衛生間水龍頭打開的聲音。他的目光落在鋼琴旁的一個小書架上，那里整齊地擺放著幾本書和一個黑色筆記本。出于好奇，他走近查看，發現筆記本封面上貼著一張便利貼，寫著“余北”兩個字。

張爍的心跳加速。這就是劉興說的那個被李慧濱“瘋狂追求”的女生？他猶豫著是否應該翻開看看，但好奇心最終戰勝了道德感。

筆記本里的內容讓張爍大吃一驚。這不是什么偏執狂的跟蹤記錄，而是一個青春期男孩青澀的暗戀日記。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記錄著李慧濱對同班女生余北的懵懂好感：

【今天余北穿了一條藍色裙子，像天空的顏色。她對我笑了，我覺得心跳好快……】

【體育課跑800米，余北摔倒了，膝蓋流血。我送她去醫務室，她抓著我的手說謝謝。她的手好小好軟……】

【聽說余北喜歡會彈鋼琴的男生。我要好好練琴，也許有一天能彈給她聽……】

張爍翻遍整個筆記本，也沒找到劉興所說的“血書”或“跟蹤”相關內容。相反，這本日記展現的是一個敏感、脆弱的李慧濱，與劉興描述的形象截然不同。

“看什么呢？”

李慧濱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張爍差點把筆記本掉在地上。他轉身面對李慧濱，后者在看到筆記本時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對不起，我不該……”張爍結結巴巴地道歉。

李慧濱一把奪過筆記本，手指緊緊攥著邊緣：“都看到了？”

張爍點點頭，鼓起勇氣問：“劉興說你……跟蹤余北，還寫血書……”

李慧濱的嘴角扭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果然還是這樣傳的啊。”他深吸一口氣，“我沒跟蹤過她，更沒寫過什么血書。我只是……在她生日那天送了一封手寫信和一個小禮物。”

“那為什么……”

“因為余北拒絕我后，她的新男友——我們年級的混混頭子——帶著一群人堵我，說我騷擾他女朋友。”李慧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辯解了幾句，他們就打我。我爸知道后，不但沒幫我，反而說我丟人現眼，把我……”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臂，“總之，從那以后，我就成了別人口中的'變態跟蹤狂'。”

張爍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我相信你。”張爍輕聲說。

李慧濱猛地抬頭，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什么？”

“我說，我相信你。”張爍重復道，聲音更加堅定，“那本日記……不可能是裝出來的。”

李慧濱的嘴唇微微顫抖，他迅速別過臉去，但張爍還是看到了他泛紅的眼眶。

“餓了吧？”李慧濱生硬地轉移話題，“我去熱一下三明治。”

他們坐在客廳沙發上吃著簡易午餐，李慧濱打開了電視，隨意調到一個綜藝節目。兩人都沒怎么說話，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樣令人不適。

“你爸對你真的很嚴格？”李慧濱突然問，眼睛仍盯著電視屏幕。

張爍點點頭：“從小就是。沒考滿分要罰站，比賽沒得第一要寫檢討，周末必須學習滿十二小時才能休息……”

“所以你才這么完美？”李慧濱轉頭看他，眼中帶著一絲好奇。

張爍苦笑：“表面完美而已。其實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心里話，“其實我恨透了這種生活。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李慧濱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羨慕我有個動不動就打我的爹，還是羨慕我全校聞名的'變態'名聲？”

張爍搖頭：“羨慕你敢做自己。我……我連喜歡什么顏色都要先想對不對，更別說像你那樣不穿校服、上課睡覺了。”

李慧濱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揉了揉張爍的頭發：“好學生，你比我想的要有趣多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讓張爍心跳加速。李慧濱的手很暖，在他發間停留的時間比必要的長了幾秒。

下午三點，張爍看了看手機：“我該回去了，我爸四點到家。”

李慧濱送他到門口，兩人在狹窄的玄關處站得很近。張爍能聞到李慧濱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氣，混合著一絲陽光的味道。

“今天……謝謝你來。”李慧濱低聲說，目光落在張爍的衣領上而不是眼睛，“我很久沒跟人說過這些了。”

張爍想說些什么，但所有詞匯在喉嚨里打結。最終他只是點點頭：“周一見。”

他轉身要走，卻聽見李慧濱又叫住他：“張爍。”

“嗯？”

李慧濱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重要的事，但最終只是笑了笑：“沒什么，路上小心。”

張爍剛走到小區門口，手機就響了。是父親：“小爍，你在哪？我已經到家了。”

“我在……同學家附近，馬上回去。”張爍緊張地回答。

“哪個同學？地址發我，我正好開車出來辦事，順路接你。”

張爍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可能告訴父親自己是在李慧濱家——那個“問題學生”，那個“吊車尾”。猶豫再三，他發了附近一個超市的地址。

十分鐘后，父親的車停在超市門口。張爍拉開車門坐進去，立刻感受到車內低氣壓。

“什么同學住這附近？”父親銳利的目光掃過來，“我記得你們班沒人住這個小區。”

張爍的手心開始冒汗：“是……是別的班的。”

“名字？”

“李……”張爍差點脫口而出李慧濱的名字，緊急剎住車，“李想，物理競賽班的。”

父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張爍剛松了口氣，車子卻在拐彎時經過李慧濱家的小區大門——而李慧濱本人正站在門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那是誰？”父親突然問道，目光鎖定了李慧濱的身影。

張爍的心跳幾乎停止：“不、不認識。”

“是嗎？”父親的聲音冷了下來，“那他為什么在看你？”

張爍驚恐地發現李慧濱確實正看著他們的車，甚至還微微抬了抬手，像是要打招呼。下一秒，父親猛打方向盤，車子一個急剎停在了路邊。

“下車。”父親命令道。

張爍的胃部絞緊。他機械地下了車，看到父親大步走向李慧濱。他想追上去，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你是李慧濱？”父親的聲音遠遠傳來。

李慧濱看了看張爍，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氣勢洶洶的中年男人，點了點頭。

“我是張爍的父親。”父親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鋒利，“請你以后離我兒子遠點。他不該和你這種學生混在一起。”

李慧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看向不遠處的張爍，眼中閃過一絲受傷，隨即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表情：“叔叔您誤會了，我和張爍不熟，今天只是碰巧……”

“少裝蒜。”父親打斷他，“我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但從現在開始，如果我再看到你接近我兒子，我會直接找你們校長。”

李慧濱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但聲音異常平靜：“明白了，叔叔。”他后退一步，“祝您周末愉快。”

說完，他轉身就走，背影挺拔得近乎倔強。張爍想喊住他，想解釋什么，但父親的怒吼已經傳來：“張爍！上車！”

回家的路上，車內一片死寂。直到進了家門，父親才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