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晚風裹挾著咸腥水汽，在和平飯店巴洛克風格的穹頂上盤旋。顧慎言抬手壓了壓黑色禮帽，視線掃過二樓宴會廳鎏金窗框時，一粒雨珠正巧墜在他左肩的白鶴刺繡上。

“先生，您的威士忌。“戴白手套的侍者躬身遞上托盤，玻璃杯底壓著半張《申報》。顧慎言用尾指輕叩杯壁三下，墨跡未干的訃告欄立刻顯出血色暗碼——“云雀歸巢“。

這是最高級別的撤離信號。

水晶吊燈突然發出瓷器碎裂般的脆響，十七枚鎢絲燈泡同時爆裂。顧慎言在黑暗降臨的瞬間側身翻滾，兩發7.7毫米友坂步槍彈擦著他耳際掠過，將身后的大理石柱打出蛛網狀裂痕。

“第三交響曲！“舞池中傳來山本一郎副官的嘶吼。這是特高課預設的暗語，原本優雅的圓舞曲驟然變調成刺耳的防空警報。顧慎言嗅到空氣里飄散的苦杏仁味——氰化物揮發特有的死亡氣息。

四道雪亮探照燈突然刺破黑暗，將整個宴會廳切割成明暗相間的牢籠。顧慎言扯下領帶纏在左手，金絲銀線繡成的鳶尾花紋路在強光下泛著詭異藍芒。這是軍統特別研制的防彈綢，此刻正裹著柯爾特M1911的槍柄微微發燙。

“白鶴先生不打算看看自己的杰作嗎？“日語腔調的中文從二樓飄來，佐藤龍之介扶著鎏金欄桿，軍刀刀鞘在地毯上拖出蜿蜒血痕。他身后四名憲兵正押著渾身是血的旗袍女子，顧慎言認得那朵別在她鬢角的白山茶——三天前在霞飛路咖啡館，就是這個代號“夜鶯“的女諜交接了長江布防圖。

顧慎言突然笑了。他的笑聲混著窗外江輪的汽笛，在穹頂壁畫《諸神黃昏》的注視下顯得格外清亮。“佐藤課長難道沒發現，您靴底的瀝青是南京路新鋪的英國貨？“話音未落，他抬腳踢翻香檳塔，十二只水晶杯在空中折射出迷離光暈。

槍聲在此時炸響。

當第五聲槍響回蕩在雕花穹頂時，顧慎言已經退到消防通道的鐵門前。他右肩的槍傷正滲出暗紅血液，卻在黑色呢子大衣上洇成墨色。突然，他感覺后腰被硬物頂住——勃朗寧HP特有的菱形紋槍管。

“組長，走這邊。“新來的行動隊員阿四舉著冒煙的左輪手槍，袖口露出半截靛青刺青。顧慎言瞳孔微縮，那是青幫“通“字輩弟子的標記，本該在三個月前清洗行動中絕跡。

他們沿著貨運電梯井下滑時，樓上傳來了手雷爆炸的悶響。顧慎言注意到阿四的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里別著把南部十四式手槍——日本憲兵標準配槍的皮套卻打著軍統后勤處的鋼印。

外灘的冷雨拍在臉上時，顧慎言終于看清阿四遞來的東西：半枚帶著體溫的彈殼。借著路燈昏黃的光，他看見彈殼底部刻著“丙-柒“字樣——這是軍統上海站行動組去年啟用的武器編號。

“法租界巡捕房今早打撈起的尸體。“阿四的聲音混著雨聲，“彈道比對顯示，三天前刺殺汪偽特使的子彈，也刻著這個編號。“

顧慎言握緊彈殼，鋒利的邊緣刺入掌心。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徐家匯教堂，戴笠密信在圣壇燭火中化為灰燼時，主教用拉丁文念誦的《詩篇》第23章：“我雖行過死蔭的幽谷...“

江面突然傳來汽笛長鳴，一艘懸掛太陽旗的炮艦正緩緩駛入碼頭。顧慎言將彈殼收進懷表夾層，表面鎏金指針停在十點十七分——正是山本一郎咽氣的時刻。他轉身望向和平飯店頂樓，那里有扇破碎的落地窗在雨中張著黑洞洞的嘴，像極了冷笑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