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花一世界(二)
- 貴妃她自有主張
- 摩羯大魚
- 3062字
- 2025-07-08 15:20:30
伏宅的管家等在大門處,遠(yuǎn)見伏晟外出歸來,面色焦急地跑上前,對伏晟耳語幾句。
伏晟愕然:“人現(xiàn)在何處?”
“家主的書房。”
伏晟家中一切簡陋,最富有的一處,便是他的書房。
他一只腳踏入那高大的門檻,里頭那個如竹的身影已聞聲回頭。溫煦春光投在他臉上,也映亮了他身后整墻高的書架。
鐵塔般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就立在他身側(cè)。
蕭入云低眉朝老者一頷首,算是見禮。
“世人皆說,先生家中藏書繁充棟宇,今日一見,果真令學(xué)生嘆服。”
“見笑了,陛下。”伏晟入內(nèi)行禮,“老朽家里這幾本書,跟宮中藏書樓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不知道,那地方學(xué)生沒進(jìn)去過,”天子坦率地讓人害怕,“那處地角不好,常年陰冷昏暗,學(xué)生總覺得里頭不干凈。
“許是正因為如此,致使學(xué)生不愛讀書。”
伏晟:“……”
試問從古至今,哪個帝王不用“勤奮好學(xué)”標(biāo)榜己身,這位倒好,當(dāng)著舉世公認(rèn)的最大學(xué)者,說自己不愛讀書。
“既這樣,”伏晟斟酌道,“陛下今日出現(xiàn)在寒舍,想必不是為了借書而來。”
“非也,不喜歡讀不代表就可以不讀,生在帝王家,縱欲不戒,便是荒怠,先生認(rèn)為,學(xué)生說得可對?”
分明是不請自來的闖入者,天子卻自在得仿佛身處自己家,瘦弱的指尖緩慢伸出,一一劃過那些珍貴絕版古籍,一點一頓,似是為難借閱哪本才好。
伏晟眼睛一眨不眨跟著他指尖游走,只覺那脆弱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命脈上,禁不住呼吸不穩(wěn)。
最終,他繃不住先敗下陣來,顫聲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所立足之處,緣何不能隨心所欲?”
“是嗎?”蕭入云溫笑,“可惜先生架上沒有朕想借閱的東西,不知先生可愿將私藏割舍給朕?”
伏晟低頭:“老朽……老朽這里沒有陛下想要的……”
天子不以為忤,仍是一派溫潤恬淡,“看來,先生早就知道學(xué)生想要什么了。”
伏晟再退一步,“請陛下恕罪,老朽自問從未為陛下授業(yè)一日,當(dāng)不起陛下自謙一句‘學(xué)生’。”
“先生這是嫌棄朕了?”
蕭入云臉上浮現(xiàn)淡淡失望。
“想來先生心中,對蕭景和這最得意的弟子至今念念不忘,以至于站在王土之上,當(dāng)著朕的面,明目張膽心生偏袒。”
提及廢太子的名諱,伏晟心中一凜。
來了,天子大駕光臨的真正目的。
蕭入云垂眸,看著伏晟花白的發(fā)間,似有似無嘆息:
“如果皇長兄待先生之心,也能像先生待他一般赤誠就好了。”
伏晟疑惑抬頭。
蕭入云:“五年前肅州那一場地動,是許多人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痛,聽聞先生家人也葬身其中,可嘆可惋。”
伏晟瞳孔驟然緊縮,“陛下此話何意?”
無緣無故,為何要提起他的家人?
“那是不可避免的天災(zāi)……”伏晟蒼老顫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天子望過來的幽深眼睛打斷。
那雙鳳眼中的黑海蔓延,鋪天蓋地,幾欲將伏晟包圍吞沒。
“真相很殘忍的,先生,但你有獲知真相的權(quán)利,這是朕能給予先生最崇高的敬重,先生也可以選擇不要。”
他說完,靜靜地等,耐心十足。
又坦然又邪惡,壞得半點不作偽,面對伏晟有條不紊架好了油鍋,等著伏晟自己選擇,跳還是不跳。
甚至果真從架上抽了巻竹簡《道德經(jīng)》,旁若無人翻閱起來。
伏晟沒有選擇。
家人從來都是他的命。
九旬老者頹然跪地,“求陛下賜教。”
天子抬眼,下一瞬,伏晟被周悔扶了起來,抬腿勾了把椅子請伏晟坐下,才往他手里塞了一疊紙。
書房安靜下來,靜到詭異。
偶有天子翻動竹簡的輕響,伴隨著紙張“嘩啦”的震顫,聲音越來越大……
伏晟讀到最后,本就不再穩(wěn)健的雙手抖得前所未有得厲害,幾乎把紙張撕裂。
他霍然從椅上站起,雙目通紅逼視近在眼前的蕭入云,厲聲嘶問:“這是真的嗎?!”
紙上是去年前,他家人在肅州每一日的行蹤,去了哪,干了什么,事無巨細(xì)。
肅州是廢太子蕭景和被廢之前的封地,他被廢以后,先帝念在父子親情,將他囚禁在那里,派人日夜看守,不許他與外界有任何接觸。
直到去年冬,傳來廢太子逃獄的消息,傳說他隱匿蹤跡,企圖集兵回歸,矛頭直指王座。
在伏晟看到這些之前,他從未將家人的死與他曾經(jīng)最喜愛的學(xué)生——蕭景和聯(lián)系起來。
畢竟發(fā)生地動,乃是天災(zāi),非人力可以操控。
可是——
這些薄紙上說,他的家人本該在地動的前五天離開肅州,啟程回京,如果當(dāng)時就離開,完全可以幸運躲過那場天災(zāi)。
是有人將他們留了下來,作為……要挾。
“起兵謀反并非一日而就,以大皇兄的為人,朕深信,從他被關(guān)押的第一天,他已經(jīng)開始謀劃如何反擊了,封地的行宮困不住他。
“先生是他的老師,更是天下學(xué)子的表率,您在讀書人心中的分量,無需朕來提醒,您也當(dāng)知道。
“倘或有一日,大皇兄需要先生振臂一呼,說他才是天家正統(tǒng),謀權(quán)篡位是出于無奈,順應(yīng)天道之舉……”
蕭入云從袖中掏出一張宣紙。
“這是朕派人從肅州一塊巨石上拓印而來,蕭景和下令偽造這塊‘神石’的那一刻,已然準(zhǔn)備好了一切。
“而先生的名譽(yù)、聲望,不過是他大業(yè)路上的一環(huán),為了這一環(huán)——”
伏晟喃喃接道:“他要了我家人的命,我的兒子、女兒、兒媳、女婿、孫子、孫女……他們?nèi)妓懒耍驗槲摇!?
蕭入云默了默,“蕭景和的初衷應(yīng)該只是將先生的家人暫時扣押,逼迫先生為他做一些事,并非是為害命。
“只是沒想到,第二日便發(fā)生了地動。”
“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伏晟捏著那些紙張,不過半刻鐘的功夫,人已如僵死的朽木,“如若不是陛下,老朽至今還被他蒙在鼓里。”
他狼狽而急切地越過蕭入云,從書架暗格翻出一封書信。
蕭入云微怔。
他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要的也是這個結(jié)果,只是沒想到,伏晟會給得這么痛快。
伏晟腦子里回蕩的全是三天前那個黃昏,馬車上年輕的小姑娘被怒火燃燒的眼睛。
“我不要公平,我要害死我哥哥的人償命。
“管那人是宮人、侍衛(wèi)、皇親宗族、高官權(quán)貴,就算他是龍椅上的皇帝,我也要把他找出來,讓他血債血償。”
“這信是蕭景和逃出肅州以后所寄,我要他血債血償。”伏晟看著蕭入云。
蕭入云接過書信,卻沒有打開,只是翻到信封背面,將信傳遞經(jīng)過的驛站所蓋印章都記了下來。
繼而他手一抬,信函湊近燭臺點燃。
伏晟愕然。
“陛下不看看里頭說了什么嗎?”
萬一信中有蕭景和讓他幫忙謀反的證據(jù)呢?萬一他答應(yīng)了呢?
“何必要看,朕又不想殺了先生,”蕭入云淺笑,“多難得的巴結(jié)先生的機(jī)會,先生的名譽(yù)、聲望,大皇兄需要,朕也需要。”
“……”伏晟啞然半晌,“老朽從未見過陛下這般坦誠的帝王。”
蕭入云悠然點頭,眸光掃了掃那拓印的宣紙。
“那是自然,畢竟……這上頭說太后并非朕的生母,朕是瘋子所生,遺傳了幾分瘋病也說不定。”
伏晟:“……”
他看也不看那宣紙,“偽造的荒唐之言,豈能當(dāng)真。”
蕭入云不置可否,將快要燃盡的信函丟到地上,看火舌慢慢吞噬上來、化為灰燼。
天子親自為伏晟撣了撣衣袖上沾染的灰塵,從容對他一拜,指著書房的門。
“區(qū)區(qū)瑕穢,怎可染圣人之心,濁水終有澄清,而明月光潔千古。
“出了此門,先生仍是天下之師,天地間最公正的一桿秤,大魏有先生,是帝王之幸。”
伏晟嘴唇動了動,幾番欲言又止,終是動容回拜,目送天子遠(yuǎn)去。
出了伏宅,馬車前,周悔主動伸手,讓蕭入云扶他的手臂登車。
他沒忍住:“公子何不趁機(jī)問問,上巳節(jié)那天白二小姐在伏先生的馬車?yán)锎袅税胩欤c伏先生都談?wù)摿诵┦裁础!?
今時今日,伏先生定會知無不言。
蕭入云的手一頓。
“因為……累。”他思忖良久,“帝王做得時日長了,不免就想自私一回,給自己留個喘息的缺口。”
在周悔驚詫的眼神中,他施施然進(jìn)了馬車。
未及啟程,他又挑簾,看了伏宅大門一眼,問了周悔一個問題。
“倘若今日我把伏晟逼死了,你會怎么看我?”
周悔尚在怔愣,他已道:“不必告訴我,我不在意。”
周悔:“……”
雖然但是,周悔心說,如果不是那白二小姐把“一世花”搶了,公子或許根本不必走到這一步。
車簾落下,傳來蕭入云略顯倦怠的聲音。
“給我在翠華樓安排個房間吧,”他看向車廂角落繡著牡丹的粉色錢袋,“奪花之仇,豈可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