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縣的秋雨在瓦檐上織成珠簾，林小滿倚在雕花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青瓷藥碗。右腳纏著三層麻布，高高架在繡了錦鯉戲水的軟枕上——前日河堤撤退時踩到暗坑，此刻腳踝腫得像個發面饅頭。

“吱呀——“

房門被推開時帶進一陣潮濕的風，母親端著漆木托盤進來，新煎的藥湯騰著熱氣，苦澀混著艾草香在屋里漫開。

“趁熱喝?！傲帜笇⑺幫胪畠焊巴屏送疲喙馄骋姶巴馊擞?，“沈公子倒是勤謹，日日來送賬本?！?

小滿慌忙咽下藥汁，苦得皺起鼻尖：“他是怕我核賬不及時，誤了賑災......“

話音未落，油紙傘骨收攏的輕響已到廊下。沈硯之月白長衫的下擺濺滿泥點，懷里賬本卻裹著嶄新的油布，連捆繩都系成規整的方勝結。

“硯之見過林夫人?！八卸Y時目光掃過窗邊的少女，見她臉色比昨日好些，緊繃的肩線才稍稍松緩，“這是修繕河堤的物料清單，還需小滿......林姑娘過目?！?

林母接過賬本，指尖掠過封皮上未干的水痕：“難為你冒雨送來?！八蝗惠p笑，將藥碗往女兒手里一塞，“你們年輕人說話，我去灶房看看煨著的鯽魚湯?！?

門扉將合未合之際，小滿聽見母親刻意揚高的聲音：“當家的，把前日打的鹿皮給沈夫人送去——“

沈硯之耳尖倏地紅了，局促地站在門邊。雨水順著傘尖在地面匯成小潭，倒映出他發梢凝結的水珠。

“腳......可還疼？“他聲音輕得像檐角將落未落的雨滴。

小滿晃了晃裹成粽子的右腳，繡鞋上沾著的河泥早被母親刷凈，此刻泛著灰白的水漬：“就是悶得慌?！八蝗恢赶蛩淇?，“你的傷......“

沈硯之下意識扯了扯衣袖，遮住腕間結痂的劃痕：“前日搬沙袋蹭的，不礙事?！八鋈粡男渲忻鰝€油紙包，層層剝開是塊琥珀色的麥芽糖，“藥苦，含著這個?！?

糖塊落在掌心時還帶著體溫，小滿忽然想起去年深冬。彼時她染了風寒，這人頂著大雪送來姜糖，卻說“順道路過藥鋪“。如今糖紙還是同樣的青竹紋樣，邊角卻多了道朱砂批注——正是他核對賬目時的字跡。

“這是治跌打的方子。“沈硯之又遞來張泛黃的紙，邊沿被雨水洇出毛邊，“我娘說......“他忽然卡住，喉結上下滾動，“說用三七要選三年生的，搗藥時加少許燒酒......“

窗外雨聲漸密，他的聲音混著雨打芭蕉的聲響，在小滿心頭敲出細密的漣漪。她低頭細看藥方，發現背面用蠅頭小楷記著河堤缺口尺寸，墨跡被水暈開，像極了那日他護著她撤退時，衣襟上綻開的血花。

“沈公子——“長柏的破鑼嗓子突然炸響。少年抱著蓑衣斜倚門框，蓑衣上的水草還滴著泥漿，“我爹說西巷王鐵匠家的賬目不對，勞您去瞧瞧？“

沈硯之如蒙大赦般起身，慌亂間碰翻了案頭筆洗。小滿伸手要扶，卻見他已蹲身去撿碎瓷，后頸露出一道舊疤——正是十二歲那年替她摘蓮蓬時，被菱角葉劃傷的。

“當心手！“她話音未落，沈硯之的指尖已沁出血珠。殷紅滴在青磚上，凝成小小的朱砂痣。

長柏突然笑出聲：“嘖，這算不算'見血封喉'？“他故意把后四個字咬得曖昧，驚得沈硯之踉蹌后退，險些撞翻繡架。

“哥！“小滿抓起藥枕砸過去，錦緞里漏出的艾草葉紛紛揚揚，“你再渾說，我就告訴爹你偷喝他的陳釀！“

少年靈巧地閃身，蓑衣上的泥點子甩了滿墻。他退到廊下還不忘探頭：“沈公子，我妹枕頭底下可藏著......“

“林長柏！“小滿漲紅了臉要起身，卻忘了傷腳，疼得倒吸冷氣。沈硯之下意識伸手來扶，指尖觸到她腕間又急急縮回，像被火燎了似的。

雨幕中忽然傳來林父的咳嗽聲。長柏頓時收了嬉笑，鵪鶉似的縮著脖子溜了。沈硯之望著滿地狼藉，突然解下腰間紅穗算盤：“這個......抵碎瓷的錢?！?

小滿怔怔望著掌心算盤，棗木珠子被摩挲得油亮，第三排有個缺口——正是去年洪災時，他連夜核賬撥斷的。她忽然想起那夜燭火將盡，這人拆了發簪上的銀絲修補算珠，晨光落在他睫羽上，恍若撒了把金粉。

“傻子?！八吐暷剜瑢⑺惚P塞回他手里，“我爹庫房有的是筆洗?！爸讣庀嘤|時，兩人俱是一顫。

沈硯之逃也似的告辭時，油紙傘都忘了拿。小滿望著他月白的背影在雨中漸淡，忽然發現他后襟裂了道縫——定是前日替她擋落石時刮破的。

暮色四合時，林父拎著鹿皮走進廂房。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藥柜上，驚得正在偷食的貍花貓竄上房梁。

“沈家小子送的？“他指著女兒腳下新換的鹿皮墊，眼中帶著笑，“上好的北山鹿皮，硝制時加了丁香，能防潮?！?

小滿慌忙用裙裾遮住墊子：“他說是沈夫人......“

“他娘去年就跟我訂了這皮子。“林父捋著胡須坐下，腰間藥匙叮咚作響，“說是要給未來兒媳做冬靴?！?

藥杵砸在銅臼里的悶響驚醒了小滿。她望著窗外漸歇的雨絲，掌心還攥著那塊沒舍得吃的麥芽糖。晨光透過窗紙斑駁地灑在賬本上，照見某頁夾著的藥方背面，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酉時三刻，西堤缺口補畢，耗青石二十車?！?

她忽然輕笑，蘸著朱砂在旁批注：“另耗麥芽糖一塊，鹿皮墊一方?！跋肓讼胗痔砩希骸凹t穗算盤珠三枚，心跳百余數。“

檐角最后幾滴雨落在青石板上，叮咚，叮咚，像極了那人慌亂時撥錯的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