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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鳳尾百合(下)

他們吵了半個多時辰,已經過去太久了,他記不清他們具體吵些什么,只模模糊糊記得嬸嬸說什么有辱斯文,禽獸之舉,隨后將他一把憤怒拉走。

他相信嬸嬸年輕時應該保有些善心,只是后來也被她的疑心消磨殆盡了。

于是在嬸嬸將他帶回她的神安苑時,她安撫他的驚慌,他便傻子似的全盤托出。

嬸嬸見他全神貫注盯著她,“看些什么?”

他想也不想,“嬸嬸跟他們不一樣。”

“哪里?”

他想說胸膛中跳動的心,可他太急了,又太想討好她,想美化他的言行,便說,“衣裳底下——”

一個巴掌甩到他的臉上,他甚至沒能將下面的話說完。

她受了驚嚇。

看著穆衿,她不知在從他身上看誰的影子,竟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宣人進來。

他們按著他,嬸嬸便抄起繡娘為了量身裁衣的木尺抽打他的嘴巴,“小小年紀不學好,我打死你,叫你再也吐不出什么臟話來。”

木尺塞進他嘴里,來回攪和,要狠狠洗凈他的罪惡。

他想起書房里那些男女。

木尺磨破了他柔軟的口舌,他嘴角滴下血來。

她甚至不愿聽他再辯半句。

直到她發泄完了怒火。

嬸嬸在冷笑,不讓他開口,“你的無恥和你爹娘不相上下,怪不得是他們的種。”

傷沒好清,數日后叔父又叫他去,這一次嬸嬸沒再插手,柴徹也再也沒有出現了。

他仿佛從這個府里消失了。

有時候穆衿會覺得他只是他噩夢里的一顆糖,沒吃完便全化了。

他落筆不再猶豫,抬眼看著那些男女不再避開,發熱的臉逐漸變涼,面無表情。

他在看,卻又像是全然沒有看見。

淺薄的男女情事,在他筆下收起了直白的俗意。

比起他的山水畫,叔父的朋友們,同僚們更喜歡他的春宮圖,秘戲圖。

他如一個不知疲倦地傀儡一般聽從叔父的吩咐畫出一張張他自己都記不清內容的畫。

也在這種混亂中學會了讀書寫字,甚至能為畫作題詩。

夜間他睡得越發不安穩,被困在一個個昏暗的噩夢中,男男女女笑著朝他撲來撕扯他,他被撕斷手腳,曝尸荒野。

夢醒后笑菊就在一旁看著他,他驚慌失措,嚇得立刻將枕邊用以防身的簪子丟向她,刺傷了她。

他以為笑菊會因此憤怒,害怕。

笑菊只比他大了三四歲,恭敬將簪子從傷口處拔出了,重新遞還給他。

她的血,她的恭敬,她的俯首,全都讓他想起了自己。

他同她一樣,是個囚徒。

他開始連同她也恨起來了。

誰叫她不像是個人!

便用那簪子繼續戳她,戳得她肩膀鮮血淋漓,她越是一聲不吭,他就下手越重。

直到她身上流出的鮮血流到他腳邊,他赤著腳踩著她鮮血,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是。”

笑菊的冷靜更讓他察覺自己的卑鄙和殘忍。

嬸嬸說的也許是對的,他的確是條毒蛇,吐著信子,隨時等著將毒液噴出,致人死地。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都督府傍山而建,他遠望群山,只覺得渺小得如滄海一粟,他的念頭漸漸從要燃盡所有的恨變成了一潭死水。

他終于浸在這死水中,成了死水的一部分。

書中天地再寬闊,心中學識再淵博,他也提不起勁了。

可想而知他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甚至百年之后,都要被困在這囚牢中。

柴家人是都督府的主人,而他不是奴隸卻也如奴隸般被禁錮,甚至連府里的小廝丫鬟也有片刻自由。

他只能在似愚苑,狹窄的一方天地茍延殘喘。

少年的青蔥歲月轉眼而去。

叔父依舊醉心武學和以他的畫作結黨營私,后來穆衿才明白,正是因為他的那些畫作讓叔父蓄兵更繁,朝中暗助的勢力更盛。

柴徹也是因此成為質子被護送入京。

叔父一邊將怒意發泄在他身上,一邊繼續讓他畫著無趣的群山,青石山泉。

他結交江湖人士,收為已用。

涼州都督府兵前教頭路過,或許說是應叔父所邀前來休屠。

寒來暑往,他已學會撫琴為叔父和他那些好友助興。

劉教頭還帶來一個年輕有為的男子,據說他的劍法如疾風驟雨。

的確如此,他每一劍都帶著凌厲的殺氣,速度快得令人難以捕捉。

應當是江湖上的練家子。

叔父有意折辱他,讓他前去迎戰此人。

他劍鋒所至,寒意逼人,從他的劍法中,穆衿似乎看見的一個熟悉的影子,柴徹。

同柴徹一樣,他出手毫不留情,劍勢中裹挾決絕。

二十招內便擊潰了穆衿。

穆衿倒在地上,熱血已沖上頭頂,他想與這人拼死一搏,哪怕是死在對抗中,也好比在漫漫無望的歲月中死去要好。

作為一個男人,一個被擊敗,被殺的男人死去,是他能想到自己最好的結局。

可他卻收了劍,在他要撞上劍尖前一瞬。

他看了穆衿一眼。

叔父親自試了這人的武功,沒過多久,便封他為長史。

長史來了,這一潭死水,終究是重新流動起來。

似乎,這么多年,他一直就在等待他的到來。

他等的不是柴徹,不是他的救贖和安慰,而是能與他一起撕破這無盡黑暗的一雙手。

長史送來一盆枯萎的鳳尾百合。

那天晚上,他并不知是誰將那枯萎的花草放在了他房中。

笑菊問他,“公子,要不要丟出去?”

他卻擺擺手,心中斷定有客而來,這盆枯萎的花正是他的見面禮。

那日深夜,苑中十分寂靜,比任何時候都要寂靜,所有的人睡得都像是死了,連守夜的笑菊也是如此。

穆衿的手微微發顫,他能察覺到此人正是為他而來,長史看見他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了。

這個人一定會告訴他許多被隱藏的秘密,正好,他這輩子就是被秘密埋住了,在迷霧里活到了這個年紀。

花盆外面包著一層淡色的素綢,很薄。

如果不是精心準備的禮物,不會如此慎重。

一盆枯萎的花,何至于如此包裹。

為了掩蓋自己的心慌,穆衿掀開一本不常看的書,他不能不看,因為他已經聽見了風中輕微的腳步聲,苑中太靜,如果是白日說不定他完全察覺不出。

他只看了一眼,翻頁兩下,臉上就都已變了色。

孤燈下,一燈如豆,他的食指指腹被利器劃傷一道。

絕不是書頁。

于是他道,“剛才長史的那一劍,真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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