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音樂家選撥的第二項測試同樣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
看著自己第一項測試的成績,李想倍感欣喜,這遠超乎他的預期。
“別高興得太早!知道你下面一名是誰嗎?”杜康指了指窗外,“只比你低了1分——宋剛。”
“這小子,自從經歷了上次的事件后變得沉穩多了,水平也一直扶搖直上。所以啊,壓力給到你了!”他拍了拍李想的肩膀,“第二項測試是在特定環境內演奏《東方紅》,你們倆,就看鹿死誰手了。”
火車的嘶鳴穿透戈壁灘的夜,李想望著車窗外快速倒退的榆樹剪影。凍僵的手指摩挲著祖父的軍號,銅管表面凝結的冰珠折射出儀表盤的冷光。宋剛在對面鋪位翻了個身,軍用毛毯下滑露出半截古銅色號箱——那里面躺著的日軍軍號曾讓爺爺的沖鋒號止住潰退的騎兵連。
“隕冰的氣流會讓音準偏差2度。“宋剛忽然開口,手指叩擊著舷窗上的冰花,“聽說酒泉的溫控艙模擬的是月背的極寒。“
李想凝視著對方衣袖上未洗凈的松香漬。十二年前那個槐花紛飛的春日,六歲的宋剛也是這樣叩著保育園的鐵柵欄,把自己辛辛苦苦抓的蛐蛐塞進他手心。那時的他們并排坐在紫藤架下,用蘆葦桿學著吹爺爺教的《小號手之歌》。
“把你的喉膏分我些。“李想把凍裂的保溫杯推過去。倏忽的光影中,他瞥見宋剛脖頸處隱約的疤痕——去年冬天那場失控的暖氣爆裂留下永久的印記,他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宋剛的喉結動了動,掏出半盒褐色藥膏扔過來。鐵盒上的紅五星已被歲月腐蝕成暗褐色,像風干的鴿血。這是當年太岳軍區犒勞敢死隊的特供藥品,兩個家族各自傳下半盒。
晨光初綻時,酒泉發射基地的弧形穹頂撞入眼簾。防爆玻璃隔絕了西北寒風的嗚咽,齊教授的白大褂下擺掃過檢測儀的液晶屏,留下串游動的數據殘影。
李想站在三號模擬艙前,防寒面罩結滿冰霜。當艙門閉合的液壓聲響起時,祖父1942年穿越鬼子封鎖線的畫面突然閃現——八人偵察小隊匍匐在結冰的河面上,李云峰的號嘴被體溫融開薄霜,他得用喉結壓著銅管才能吹出信號。
零下五十度的超低溫如鈍刀剮過咽喉。李想將雙唇貼緊號嘴的瞬間,冰層蔓延的細微碎裂聲在顱骨內炸響。第一個音符像斷刃劃過硬木,顫巍巍地在溫控艙內游蕩。監測屏上的聲波圖突然扭曲,仿佛被人攥住咽喉的畫眉。
“音準偏離12.7%,共振頻率異常。“廣播里傳來機械的提示音。李想看見玻璃外父親攥緊了工具箱把手——這個怯懦半生的修理工,此刻正用目光將二十二年的虧欠與期盼烙在自己后背。
第二樂章的過門本該是春風化雨的和弦,凝結的水珠卻讓號管發出嘶啞的嗚咽。李想用凍僵的拇指按住活塞孔,恍惚看見太行山冬訓營篝火邊的宋剛——十五歲的少年紅著眼睛打磨掉軍號上的菊花紋,火星在雪地里燙出黑色的悔恨。
當終章的強奏段落來臨時,喉間的劇痛已轉化為灼燒的電擊感。李想在眩光中看見祖父的陣亡通知書——皺巴巴的電報紙上,“疑似陣亡“四個字被奶奶的淚水模糊成墨色的傷疤。最后一個高音沖出口腔的剎那,防寒面罩突然結冰,聲波監測器爆發出尖銳的警報。
蘇醒時消毒水的氣味刺得鼻腔發酸。宋剛靠在病房門框上擦拭號嘴,指節處的凍傷紅腫發亮。
“你破音那會兒,“他對著日光轉動黃銅號嘴,“齊教授臉都青了。“
李想摸著喉部的紗布笑起來,牽動傷口咳出帶著鐵銹味的喘息。此刻才讀懂臨行前父親塞給他的舊課本——扉頁上是母親抄錄的聞一多詩句:“有一句話說出就是禍,有一句話能點得著火。“
經過投票,齊教授給了李想一次重新測試的機會。這一次李想擯棄所有的雜念,全身心投入到小號中。霧眼朦朧之中,李想看到了祖父那健碩的身姿,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注入他的體內……
成績公示那日,戈壁灘刮起十年未遇的特大沙暴。宋剛的名字懸在榜首,如同懸在危崖邊的寒星。紅榜上的分數精密得像航天器圖紙,0.37分的差距后面是長達三十年的因果輪回。
入夜后的器材庫彌漫著機油與松香的氣息。宋剛掀開琴布露出那支昭和十二年的軍號,暗色銅銹間隱約可見刮去的菊紋殘痕。“當年的受降儀式,“他突然開口,“我爺爺聽到你祖父吹錯的那個降B調,其實是執行任務的暗號。“
窗外的探照燈掃過,李想看見號管內側刻著兩行小楷:“七月七日長生殿,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是爺爺的同學在盧溝橋事變后刻下的絕筆。
“奶奶彌留時說了實話。“宋剛將琥珀吊墜按在掌心,“你爺爺淮海戰役那晚吹的集結號,是替我爺爺補的漏。我們是背著血債降生的,得用整整三代人來贖。更何況,讓你上,才算一種傳承。孰輕孰重,我宋某人心里清楚……“
慶功宴的鎂光燈下,宋剛當眾撕毀推薦函的動作像慢放的默片。雪白的紙片雪花般紛飛,某片殘角上露出泛黃的油印歌詞:“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那是三十年前李想父親在廠礦小學領唱的歌謠。
末班擺渡車啟動時,宋剛將軍號證書塞進李想懷里。油墨未干的“第一名“字樣被月光浸得發藍,如同渤海灣最深處的骸船。“當年你爺爺替炊事員擋的流彈本該打在我爺爺心臟。“他的指尖拂過李想喉部紗布,“該上天的是你不肯低頭的魂,不是我修正過的譜子。“
列車穿過河西走廊的晨霧,李想望著窗玻璃上重疊的倒影。宋剛在座位上調試航空通信器,脖頸處晃動的琥珀吊墜里,褪色的紅五星正與他胸前的航天徽章接續成圓。
晚霞染紅戈壁時,不知誰在車廂盡頭吹起《太行山上》。嘶啞的號聲穿過四代人的冰河歲月,在焊接過的銅管里淬出星火的微光。李想摸到軍號內壁新刻的凹痕——那是宋剛昨夜用傘兵刀刻下的北斗七宿,古老的導航圖正在新時代的夜幕上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