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籠罩著城西貧民區,鄭之許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水洼。三天前那個陌生女鬼的指引,將她帶到了這片她從未踏足的街區。
“應該就是這附近了...”她低聲自語,環顧四周低矮破舊的茅屋。
轉過一個拐角,一陣微弱的哭聲突然傳入耳中。那不是活嬰的啼哭,而是帶著幽幽回音的啜泣,鄭之許太熟悉這種聲音了。她循聲望去,看見一個模糊的嬰兒影子飄在一間茅屋的窗前,半透明的小手拍打著窗欞。
鄭之許心頭一緊,快步上前。嬰兒鬼魂察覺到她的存在,轉過慘白的小臉,血淚斑斑。令人心驚的是,它胸口有一個烏黑的手印,像是被人狠狠按過。
“可憐的小家伙”鄭之許輕聲嘆息,伸手想觸碰,卻只感到一陣刺骨寒意。
茅屋的門突然打開,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婦人探出頭來,警惕地打量著她:“姑娘找誰?“
鄭之許一時語塞,目光卻越過婦人肩頭,看到屋內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牌位,前面供著幾朵野花。
“我...我是路過。”她急中生智,“想進來討口水喝。“
婦人神色稍霽,但眼中的悲傷濃得化不開:“隨我來吧。”
屋內突然傳來一個嬰兒的啼哭,不同于剛剛推薦的哭聲,是健康響亮的活嬰哭聲。婦人慌忙回屋,鄭之許趁機瞥見一個約莫三個月大的男嬰躺在搖籃里,而桌上的牌位上寫著“愛子周小寶之靈位“,日期是半個月前。
奇怪的是,那嬰兒鬼魂依然飄在窗外,沒有跟著婦人進去。
“這位大嫂,”鄭之許跟進門,“您的孩子多大了?”
婦人抱起啼哭的嬰兒,輕拍安撫:“剛滿百日。“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只是...不是我生的那個。”
鄭之許心頭一跳:“此話怎講?”
婦人猶豫片刻,或許是壓抑太久需要傾訴,終于開口:“我親生的孩兒半個月前突發急病死了...那日接生婆王媽媽恰巧來訪,見我悲痛欲絕,就說她認識一個剛生完孩子就去世的寡婦,留下個無人照料的嬰兒...“她的聲音哽咽了,“這孩兒就是她使些錢財抱來的。”
鄭之許看向窗外的嬰兒鬼魂,它正用空洞的眼神望著婦人懷中的孩子。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大嫂,您親生孩兒下葬了嗎?”
婦人搖搖頭:“王媽媽說孩子太小,她幫忙處理...”說到這里,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姑娘為何問這些?”
鄭之許不便明言,只道:“我是縣衙的人,最近在查一些案子。能否告訴我那位王媽媽的住處?”
離開周家,鄭之許徑直前往縣衙。嬰兒鬼魂跟了她一段路,最終在陽光變強時消散不見。她心中沉甸甸的,如果猜測屬實,這不僅是鬼魂作祟,更是一樁殘忍的罪行。
縣衙書房里,謝平廷正在批閱公文。自那日玉佩之事后,兩人雖仍一起辦案,但之間總隔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疏離。此刻見他眉頭緊鎖的側臉,鄭之許不禁想起那封泛黃的信箋,耳根微微發熱。
“大人。”她輕叩門框。
謝平廷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很快又恢復如常:“鄭姑娘,有事?”
鄭之許將城西所見詳細告知,包括嬰兒鬼魂胸口的黑手印。謝平廷聽完,手指在案幾上輕叩:“你的懷疑是...”
“我懷疑那孩子并非病死,而是被殺害的。”鄭之許壓低聲音,“而婦人現在撫養的,很可能是接生婆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孩子。”
謝平廷眉頭皺得更緊:“調包嬰兒?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為錢。“鄭之許想起婦人簡陋的住所,“那戶人家雖窮,但若獨子夭折,按習俗要辦喪事、立牌位,甚至將來過繼子嗣繼承香火...接生婆或許從中牟利。而且,我聽聞有人會做代孕孩兒的生意,這婦人的孩子便是花了大價錢從接生婆那抱養的。“
謝平廷當即派衙役去查訪那個王媽媽,同時調閱近半年來的嬰兒死亡記錄。結果令人震驚,僅過去三個月,城西就有數十起百日嬰猝死的事,且都經由同一個接生婆王媽媽之手。
“太巧合了。“謝平廷翻看記錄,“這些家庭都是貧苦人家,且事后都由王媽媽'幫忙'處理后事或介紹過繼孩子。“
傍晚時分,衙役帶回更驚人的消息:王媽媽最近突然闊綽起來,不僅買了新宅子,還經常出入銀號。
“帶她來問話。”謝平廷下令,又轉向鄭之許,“鄭姑娘,可能需要你...”
“我明白。”鄭之許點頭,“如果她身上有死氣...”
王媽媽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圓臉盤,笑容可掬,手腕上戴著沉甸甸的銀鐲子。被帶到衙門問話,她絲毫不慌,反而笑吟吟地問:“大人喚老身來有何貴干?”
鄭之許站在屏風后觀察,一靠近王媽媽就感到一陣陰冷,那種她熟悉的“死氣”,比陳管家身上的強烈得多。
“周家嬰兒猝死一事,你可知情?”謝平廷開門見山。
王媽媽嘆氣搖頭:“可憐的小寶啊,那日我去看望,孩子已經沒氣了。他娘哭得死去活來...”
“是你幫忙處理了尸體?”
“是啊,窮人家沒能力辦喪事,我就幫著埋在了亂葬崗。”
謝平廷突然話鋒一轉:“那你介紹給周家的那個孩子,從何處得來?”
王媽媽眼皮一跳:“是...是個寡婦的孩子,娘死了沒人養...”
“寡婦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這...“王媽媽額頭冒汗,“記不清了,我也是聽人說的...”
謝平廷冷笑一聲,猛地拍案:“王翠花!城西近三個月多名嬰兒猝死,都經你手!你可知按《大齊律》,殘害嬰孩該當何罪?”
王媽媽腿一軟跪倒在地:“大人明鑒!老身冤枉啊!那些孩子都是病死的...”
鄭之許從屏風后走出:“王媽媽,周家孩子胸口為何會有淤青?”
王媽媽見事情敗露,臉色刷白,癱坐在地。在謝平廷的嚴厲審訊下,她終于崩潰招供:原來她專挑貧苦人家下手,先用濕布悶死健康嬰兒,再以“幫忙”為名索取錢財,有時甚至將死嬰高價賣給需要“陪葬子”的富戶,同時囚禁多名婦人代孕產子轉賣給無子之家,兩頭賺錢。
“那些孩子...”鄭之許聲音發抖,“你殺了多少個?”
王媽媽嚎啕大哭:“就...就這幾個...我知錯了...”
衙役從王媽媽家中搜出了記賬的冊子、關在柴房的十幾個產婦和兩個被迷暈的嬰兒。案件水落石出,王媽媽被押入大牢,等待秋后問斬。
退堂后,鄭之許獨自站在衙門的后院里,望著漸暗的天色。那些無辜嬰兒的鬼魂仿佛還在她眼前晃動,讓她心如刀絞。
“喝點熱茶吧。”謝平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遞過一個白瓷茶杯,熱氣在微涼的空氣中裊裊上升。“不用擔心,那些產婦我已經安排好了。”
鄭之許接過茶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兩人都是一怔,迅速分開。
“謝謝。”她輕聲道,不知是說茶還是說案子。
謝平廷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今日多虧你,否則那些冤魂永無昭雪之日。”
鄭之許搖搖頭:“是大人明察秋毫。”她猶豫片刻,“那些孩子...他們的鬼魂會安息嗎?”
“會的。”謝平廷的聲音異常柔和,“因為你看見了他們,聽見了他們的哭聲。”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鄭之許心中某個緊鎖的盒子。她突然哽咽:“為什么...為什么我能看見這些?這到底是福是禍?”
謝平廷沉默良久,終于輕聲道:“或許...是為了讓無人知曉的冤屈得以昭雪。”
夜風拂過,帶來遠處桂花的氣息。鄭之許鼓起勇氣抬頭看他:“大人...關于那封信和玉佩...”
謝平廷的表情在月光下看不真切,耳尖確紅的滴血:“婚約之事...不必勉強。若你不愿,我會幫你解決。“
“我不是這個意思!“鄭之許急道,隨即又為自己的急切紅了臉,“我是說...我想知道更多...關于我們兩家的事。“
謝平廷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十歲那年,父親突然被調往邊疆,母親帶著我匆匆離開京城。她將玉佩交給我,說若有機會遇到鄭家后人...“他頓了頓,“后來母親在路上染病去世,父親也音訊全無。我被舅舅收養,直到考取功名。“
鄭之許心頭一震:“我娘說,謝家當年是突然失聯的...她以為你們...“
“以為我們背棄了約定?”謝平廷苦笑,“當年之事撲朔迷離,父親為何被突然調任,母親又為何匆匆帶我離京...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查。”
鄭之許突然想起什么:“大人來此任職...是巧合嗎?”
謝平廷的目光變得深邃:“不全是。我查到家父最后一次來信是從這個方向寄出的。”
兩人相對無言,各自沉浸在往事的迷霧中。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已是二更天了。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謝平廷最終打破沉默。
回宅子的路上,兩人一前一后走著,影子時而交疊時而分開。鄭之許摸著胸前的玉佩,心中五味雜陳。她原以為自己只是個能見鬼的怪胎,卻不料身世背后竟藏著這樣的秘密。
轉過一條小巷,鄭之許突然停下腳步,前方路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她的母親。
“娘?”她驚訝地跑上前,“您怎么在這?”
鄭夫人神色焦急:“我聽說你們今天破了個大案,牽扯到嬰兒命案...擔心你受影響,就...”她看到后面的謝平廷,微微頷首,“謝大人。”
謝平廷恭敬行禮:“鄭夫人。”
鄭之許注意到母親手中拿著一個小包袱:“娘,這是...”
“你外祖母留下的筆記。”鄭夫人將包袱遞給她,“我想...是時候給你了。”
鄭夫人突然轉向謝平廷,“能否借一步說話?“
謝平廷隨鄭夫人走到一旁。鄭之許看著兩人低聲交談,母親時而激動時而哀傷的表情,謝平廷時而驚訝時而沉思的反應,心中疑云密布。
片刻后,謝平廷回來,神色異常凝重:“鄭姑娘,你母親邀請我明日到府上用膳...有些事需要當面說清。”
鄭之許心跳加速:“什么事?”
謝平廷搖搖頭:“明日便知。”他轉向鄭夫人,“晚輩告退。”
看著謝平廷離去的背影,鄭之許轉向母親:“娘,您要和謝大人說什么?“
鄭夫人撫摸著女兒的臉頰,眼中含淚:“明日你就知道了。”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鄭之許明白明日之后,或許她將面對的不僅是家族的秘密,更是無法回頭的人生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