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師范學院的宿舍樓比林小滿想象中要舊。

紅磚墻上爬滿枯藤，鐵欄桿銹跡斑斑，像被雨水浸泡過的病歷單。她的寢室在頂樓最角落，六人間，靠窗的床鋪已經被占滿，只剩下門邊那張——上鋪的床板微微下陷，像一張被壓彎的弓。

小滿把帆布包放在床板上，手指撫過補丁的針腳，仿佛在確認母親留下的最后溫度。宿舍里另外五個女生正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迎新晚會，她們穿著嶄新的連衣裙，手腕上掛著亮晶晶的手鏈，指甲涂成淡粉色。

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洗到發白的藍襯衫，袖口磨出了毛邊，領子因為反復縫補而微微翹起。她下意識地攥緊帆布包，仿佛這樣就能藏住自己的窘迫。

“你是……林小滿？“一個戴眼鏡的女生突然轉頭看她。

小滿點頭，喉嚨發緊。

“我是李雯，宿舍長。“女生推了推眼鏡，“你的床鋪在那兒，柜子已經分好了，最下面那個是你的。“

“謝謝。“小滿的聲音很輕，像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

她蹲下身，拉開柜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泛黃的紙條貼在角落——**“勤工儉學申請處：行政樓203，周一至周五8:00-17:00“**。

她盯著那張紙條，指尖微微發抖。

月光從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色的線。

宿舍里的人都睡著了，呼吸聲均勻而安穩。小滿蜷縮在床上，帆布包枕在頭下，像一塊堅硬的盾牌。

她睡不著。

窗外是陌生的城市燈光，遠處的高樓像巨獸的脊背，黑壓壓地聳立著。她想起家里的閣樓，想起母親在黑暗里輕輕哼唱的搖籃曲，想起父親醉醺醺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回蕩……

她翻了個身，從帆布包的夾層里摸出一張紙——那是她離家前夜，用鉛筆在草稿紙上畫的課表。

“周一：5:30起床，圖書館占座；6:00-7:30背單詞；7:30-8:00食堂打工（免費早餐）；8:30-12:00專業課；12:00-13:00家教（初中數學）；13:30-17:00自習；17:00-18:30食堂打工（免費晚餐）；19:00-22:00圖書館；22:30回宿舍，復習一小時。“

這張紙已經被她摸得發皺，邊角卷起，像一片枯葉。

她把它貼在床頭的墻上，月光正好照在上面，字跡微微發亮，像一條用光鋪成的路。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小滿就輕手輕腳地爬下床。

她穿好衣服，把帆布包背在身上，像背著整個過去的重量。

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清潔工的拖把在地板上劃出濕漉漉的痕跡。她快步走向圖書館，冷風從領口灌進來，凍得她打了個哆嗦。

圖書館還沒開門，她坐在臺階上，從包里掏出英語單詞本。“abandon， abandon， abandon……“

她低聲念著，呼出的白氣在晨霧里散開。

這個詞的意思是“拋棄“。

她盯著它看了很久，然后用力劃掉，在旁邊寫了一個新的單詞——

“begin.“

食堂的工作比想象中辛苦。

小滿站在窗口，機械地重復著舀菜、盛飯的動作。蒸汽熏得她臉頰發燙，油漬濺在校服袖口，像一塊洗不掉的污漬。

“同學，多打點肉。“一個男生把餐盤推過來，笑嘻嘻地看著她。

小滿抿了抿嘴，勺子在菜盆里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多舀了一勺紅燒肉。

男生滿意地走了，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午飯——一碗白米飯，一勺青菜，沒有肉。

她端著餐盤走到角落，坐下，從包里摸出一本《高等數學》，一邊吃一邊看。

食堂的嘈雜聲像潮水一樣涌來，又像潮水一樣退去。

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和書頁翻動的聲音。

夜晚的圖書館安靜得像一座墳墓。

小滿坐在角落，臺燈的光照在草稿紙上，她的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微積分的公式像迷宮，她一點一點地破解，像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突然，一滴水砸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她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臉——是眼淚。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

也許是太累了。

也許是……太孤獨了。

她深吸一口氣，用袖子擦干眼淚，繼續寫。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的課表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一條條小路，指向她從未去過的地方。

她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遠。

但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