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烏云遮月。
一隊人馬高擎火把浩浩蕩蕩地穿過街巷,直奔客棧所在。
這些人清一色的粗布麻衣,不斷從各個街巷拐角涌出,步伐整齊統一,身形矯健敏捷,僅只是旁觀,沈凝霜二人就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壓迫感。
沈凝霜二人并未乘坐馬車,畢竟她們行蹤已經暴露,馬車太過引人注目。
待到暗中的人馬盡數出動,沈凝霜便帶著上官璇趕往城門所在。
二人片刻不敢停留,這是婆婆為她們爭取的時間。
寂靜的長夜為一聲馬嘶所驚破,火光驟起將整個湖州城染成赤紅,客棧之外人影攢動,喊殺之聲動天。
沈凝霜二人心中一驚,她們也沒想到會有這么大的動靜,回頭望去只看到已經被染成赤紅的夜空。
上官璇心中惴惴不安,“姐姐,婆婆真的沒事嗎?”
沈凝霜抿嘴不語,只是加快了腳步。
總有人要為之犧牲。
夜色之中,趙逢生策馬而立,在他身旁的是曾書常。
“聽說是在捉拿從江南一帶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楚三娘。”
曾書常作為兵部侍郎這種場面在他看來不過是小打小鬧,他本來無意來此,但是架不住趙逢生來了興趣,只能跟隨。
此時數十人已將客棧團團圍住,干柴堆在客棧四周,高秋木眼中兇芒閃動,今日他就要來個毀尸滅跡,死無對證。
“動手!”
一聲大喝,所有人齊齊出手將干柴點燃,霎時間火光沖天,躥起的火苗足有數丈之高,躍動的火焰宛若蛟龍一般可怖,將整間客棧吞沒。
“曾大人,如此陣仗對付一個江洋大盜是否有點小題大做了?”
趙逢生忽然開口,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當然知道高明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他當然也知道高明遠的如意算盤注定要打空了。
“侯爺不知此人陰險毒辣,慘死其手中的人不計其數,高知府如此安排肯定也是為了避免給她以可趁之機。”
同坐一條船,曾書常十分貼心地為高明遠開脫。
趙逢生輕笑一聲,“倒是個好理由。”
曾書常一愣,不明所以,剛想詢問趙逢生所說為何意,卻被打斷。
“曾大人,可曾聽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世上沒有不朽的樹,同樣沒有永遠一帆風順的船。”
趙逢生的話句句含有深意,可此時的曾書常尚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只以為是趙逢生有意恫嚇,畢竟以楊林制衡平西王一脈的主意就是嚴懷所提,楊林更是嚴懷的義子。
種種因果,條條緣由,嚴黨向來與平西王不睦,而這也是趙祁樂意看到的情況。
二人談笑之間,一輛馬車卻是驟然沖破了大門,裹挾著熊熊烈火闖入人群之中,所過之處,無人敢阻其鋒芒。
不過最為驚人的是那驅馳馬車的人,銀發如雪,盤在腦后,青衣長衫,手握長鞭,只聽噼啪兩聲,馬背上已是血跡斑斑。
誰又想得到已是風中殘燭的老婆婆會有如此英武豪氣,在暮氣沉沉的身體中蘊藏著如此強大的力量。
“給我穩住!不過一個老太婆,一起出手!”
高秋木怒喝一聲,縱身跳起,手中鋼刀直劈老婆婆,豈料老婆婆手中長鞭一甩猛擊刀身,發出錚錚響聲,勁氣將高秋木震退。
“臭小子!這點斤兩可拿不住老婆子我!”
刀身震顫不已,高秋木眼中寒光更甚,他沒想到會有如此護衛,看著帶火的馬車朝著西門所在沖去,他提刀迎上。
“放火燒死她!”
高秋木臉色發狠,一刀掃起燃燒的木柴踢向馬車,其他人見狀紛紛效仿。
老婆婆手中長鞭揮舞仿佛一道大網將馬車護在其中,可她終究是年邁體衰,只幾息便氣力不支,手中動作一滯,數根燃燒的木柴落在馬車棚頂。
“這老太婆不行了,給我抓住她!”
高秋木臉色一喜,右腳一蹬,一式力劈華山砍向老婆婆。
老婆婆喘著粗氣,滿是皺紋的臉上只是露出陰冷的笑容,長鞭一揮迎向高秋木。
此時的老婆婆力有不逮,長鞭立刻被鋼刀震開。
老婆婆單手一撐,堪堪避過這一刀,反手一鞭卻被高秋木抓在手中。
“老太婆!今日就是你們的死期!”
他驟然發力,險些將老婆婆扯下馬車,還好老婆婆當機立斷舍了長鞭,這才穩住身形。
不過失去了兵器,她已無任何勝算。
蒼老的面龐上流露出幾分釋然,她回憶起了行走江湖的那些年,口中不禁吟唱道:“跨銀鞍,騎白馬,快意江湖十余載。燃紅燭,點白蠟,三十載歲月悠悠。提問世道滄桑,原是煉獄人間,生死一役,悲乎悲乎!”
話語之中無盡蒼涼,兒女先她而去,夫君先她而去,徒留一人茍延殘喘。
今日也算是得償所愿。
她心中默念,“丫頭,你們可要好好的活著。”
熊熊烈火將馬車吞噬,可是馬車卻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
高秋木一行人緊追不舍,終于在西門前將馬車攔下,此時火勢已經燒斷了韁繩,馬匹發瘋一般沖了出去,只留下了老人的尸體還有焦黑的馬車。
他一腳將老人尸體踹下馬車,劈開燒焦的馬車,卻沒見到一具尸體。
“調虎離山!”
高秋木一刀劈碎焦黑的馬車,怒吼一聲,立刻安排人手前往其他幾處城門。
可是心中怒氣難消,他跳下車對著老婆婆的尸體連砍數刀,發泄著怒火。
旁邊的手下都覺得有幾分殘忍,可是無人敢觸怒這位爺。
待到心中怒氣稍稍平息,他才收刀冷哼道:“把這個老太婆的頭砍下來,掛到城頭示眾三日!”
而遠處看戲的趙逢生以及曾書常見到老人這么快就死了,不禁有些意興闌珊。
“這湖州城還真是臥虎藏龍,沒想到一個老太婆會有這等身手。”
曾書常感慨道。
趙逢生也沒想到沈凝霜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就讓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甘愿犧牲性命為她爭取時間。
甄氏的以死鳴冤,老人的以命拖延時間,到底沈凝霜有著怎樣的魔力可以讓她們性命相托。
他望向沈凝霜離開的方向,露出一抹冷笑。
還真是一個有趣的女人。
夜幕之中,沈凝霜與上官璇不敢有絲毫停歇,她們根本不知道追兵什么時候會趕到。
她們已經出了湖州城,朝著碎云山的方向趕去。
二人都是自幼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何曾如此奔波,腳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
但二人性格堅毅,即便是腳磨出了泡也沒喊過一聲疼。
沈凝霜拉著上官璇,在山道上穿行,汗水浸透了衣襟,冷風吹過頓時如墜冰窟。
不過幸運的是遠處出現了一個村落,清冷的月光落在村落上,略顯詭異冷清。
她們并沒有多想,朝著村落趕去。
靜謐的村莊內不見一絲光亮,可是卻彌漫著一股肉香味。
香味令二人的肚子咕咕作響,她們循著香味走到了一處荒廢倒塌的院落。
沈凝霜一路留意著四周,發現這里似乎是一處荒廢的村莊,不少房門都是大開的,房內凌亂荒蕪,沒有半點住人的跡象。
上官璇為香味吸引,指著大門緊閉的院落前,“姐姐,這里有人!”
沈凝霜剛想制止她,院門卻是忽然打開了,兩個瘦骨嶙峋的男人站在門前,露出陰森詭異的笑容,直勾勾地看著沈凝霜以及上官璇。
“你們是逃難的吧!我們剛煮了肉湯,要不要一起吃點?”
二人邊說著邊走出了院門,一左一右將沈凝霜的退路封堵。
沈凝霜心中暗道不妙,可是她們兩個弱女子怎么會是這兩人對手,只能順著他們的話,讓他們放松警惕。
“我們姐妹二人是湖州城人氏,隨父母逃難半路走散了,他們想必也在找我們了,不知是否方便我們留宿一宿?”
“歡迎歡迎!”
二人將沈凝霜以及上官璇迎入院中,院落之中一片荒涼景象,可是沈凝霜敏銳地發現了沒有完全掩埋的半截白骨。
她心中一緊,不過臉上卻沒有顯露任何慌亂之色。
跟著二人進了房中,房中放著一張木桌,兩張凳子,地面還鋪著一堆干草。
“我是哥哥李三。”
“我是弟弟李四。”
二人介紹起了各自,隨后讓沈凝霜二人稍坐片刻,他們為二人盛些肉湯。
等到兩人離開,沈凝霜臉色一變,拉起上官璇便跑。
上官璇向來聽沈凝霜的話,此時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跟了上去。
只是她們剛沖出院子,兄弟二人就發現了他們逃跑,手中提著血跡斑斑的鐮刀沖了上來。
“嘿嘿嘿,肉,我的肉別跑!”
李三的臉上浮現出癲狂之色,綠油油的雙眼看上去格外可怖。
“女人!女人!大哥我要女人!”
李四的速度極快,臉上的瘋狂之色更重,只幾息便要追上沈凝霜二人。
上官璇年歲尚小,連番趕路早已是力竭,腳步一個踉蹌立刻摔倒在地。
李四見狀發出桀桀怪笑,將鐮刀橫在手中沖向倒地的上官璇。
上官璇看著那不斷逼近的刀鋒還有神色癲狂的男人,驚叫一聲閉上了眼睛。
鋒利的刀刃瞬間穿透了肌膚,鮮血飛濺,可是上官璇卻沒有感受到本該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微微睜開眼,眼前的一幕令她眼淚奪眶而出。
月光之下,沈凝霜擋在了上官璇的身前,鐮刀的刀刃刺穿了她那斬纖瘦的身體,殷紅的鮮血沿著刀尖滴落在上官璇的臉頰。
溫熱的鮮血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那未遮住的半張臉慘白如紙,可是她的眼中卻沒有半點痛苦,而是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她想開口,可是鮮血立刻從口中涌出,她只能含糊不清地說道:“快逃!”
“姐姐!”
上官璇無助地大喊道,雙手捂住沈凝霜的傷口,試圖想要阻止流血。
“嘿嘿嘿,小丫頭,不要著急,馬上就到你了!”
李四緩緩抽出鐮刀,也抽盡了沈凝霜的所有力氣,她癱倒在上官璇的懷中,卻使不出半點力氣。
原來死是這樣的感覺。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意識也一點點消散,一道白光倏然在他眼前劃過,她想看清那是什么,可是卻已經沒有機會了。
上官璇抱著沈凝霜的身體,失聲痛哭,而一道黑影卻是在轉瞬之間將兩人斬于劍下。
處理完兄弟二人以后,那道黑影快步走到沈凝霜面前,上官璇這才認出眼前這人正是在客棧中將他打昏的人,陳淵。
她一臉戒備地看著陳淵,陳淵卻是根本不理會她,搶過沈凝霜的身體,扯開腰間的衣衫,取出一瓷瓶,將瓷瓶中的粉末倒在傷口處。
他的動作十分小心,目光也只停留在傷口處,沒有半分逾越的舉動。
倒上藥粉之后,他從衣服上撕下一道布條,小心翼翼為其包扎傷口,這才止住了血。
隨后將干糧與藥瓶還有水袋交給上官璇,叮囑道:“你們的危機已經解除了,暫且在這里休養,等到她恢復了再行動。”
“你,你是誰?”
上官璇看出了他沒有惡意,不禁開口問道。
陳淵眼中閃過一抹落寞之色,并未回答,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停在一棵水桶粗的樹前,一拳砸向樹干,頓時鮮血四溢。
似乎感受到了黑暗中的視線,他沉聲道:“不必你們多嘴,我自會向將軍請罪!”
知府高明遠府邸,宜豐園。
此處是高明遠為了迎接上官專門修建的住所,遠眺潯陽湖,耳聽蒼林海,豢養歌妓數人,最絕的是院中奴仆各個絕色,貴客面前皆是不著寸縷,行走坐臥美人相扶,奢靡程度令人難以想象。
這干冷的冬日,數個豐腴的美人將趙逢生圍在其中,不覺絲毫寒冷。
門外傳來極有規律的敲門聲,他這才遣散這些奴婢。
待到這些奴婢離開,陳淵這才走進房門,撲通跪倒在地。
“將軍,屬下不遵軍令,還請將軍責罰!”
他重重磕了一頭,趙逢生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向來唯命是從。
可是今日卻像是中了邪一般,貿然出手救了沈凝霜。
“說來聽聽。”
趙逢生靠著椅背,臉上卻是難得流露出一絲玩味之色。
陳淵便將事情和盤托出,本以為會受到責罰,卻沒想到趙逢生哈哈大笑。
“陳淵啊,陳淵,沒想到你也有動情的一天,這么多年,我還真以為你是和鐵疙瘩,起來吧,算不得什么大事,她目前還不能死,你沒做錯。”
趙逢生起身將陳淵拉起,看似隨和的笑容背后卻是多了幾分忌憚。
沒想到他身邊人都受到了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