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雨總帶著股黏膩的勁兒,像是把天上的云撕成了棉絮,浸了水往人身上砸。林秋站在槐樹坡的路口,掌心的骨梳斷齒硌得虎口發疼。三日前在祠堂撞見的老煙槍,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三日后,子時,帶三炷香,槐樹坡老槐樹。”
褲腳早被雨水浸透,布料緊貼著小腿,涼得刺骨。林秋摸了摸帆布包里的骨灰罐,罐身貼著弟弟歪扭的“秋”字——那是十五歲的小滿用指甲刻的,邊緣還留著當年的毛刺。他抬頭望向坡上,老槐樹的輪廓在雨幕里像具佝僂的骨架,枝椏間隱約晃著幾點火光,像被雨水澆得半滅的鬼火。
一、老槐樹的陰影
子時的更漏聲在遠處祠堂響過第三遍時,老槐樹底下終于傳來旱煙袋磕石板的聲音。林秋的后背繃緊,手指扣住骨梳斷齒,只見一個瘸腿的身影從樹后轉出,銅旱煙袋在腰間晃出細碎的光,正是三日前在祠堂撞見的老煙槍。
“來了。”老煙槍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他彎腰將三炷香插在樹根前的石縫里,香頭剛沾到地面就滋滋冒起青煙,“把傘收了,沾了人氣的傘,引不得地脈。”
林秋依言合上傘,雨水立刻順著發梢滴進領口。他注意到老煙槍的褲腳卷到腳踝,露出的小腿上沾著半干的紅黏土——和弟弟尸體指甲縫里的一模一樣,是金蟾墳所在山區特有的土質。三炷香在風雨中搖搖晃晃,香灰竟凝成倒三角的形狀,正是盜墓圈里“倒斗”的暗號。
“你弟弟的事,我知道緣由。”老煙槍突然開口,旱煙袋在掌心摩挲,煙袋鍋上的蟾蜍紋在閃電中忽明忽暗,“三十年前,我們進過金蟾墳。”
林秋的瞳孔驟縮,喉間涌起腥甜。三年前小滿的尸體被發現時,渾身布滿灼痕,死狀與縣志里記載的三十年前暴斃的盜墓者分毫不差。他曾在殯儀館的停尸房待了整夜,用棉簽一點點清理弟弟指甲縫里的紅黏土,那時就猜想,這土底下埋著的秘密,終于要見天日了。
“當年活下來的,不止我一個。”老煙槍的聲音更低了,像是怕被槐樹聽懂,“你弟弟的死,和三十年前那樁事有關聯。”他從懷里掏出半張泛黃的紙,邊緣浸著暗褐色的油漬,“這是墓道圖,三十年前我們畫的。”
二、油漬與回憶
林秋接過圖的瞬間,指尖猛地刺痛。那油漬的氣味太熟悉了——父親臨終前,枕頭底下藏著半片同樣油漬的碎紙,當時他以為是父親彌留之際抓握藥瓶留下的,此刻才驚覺,那油漬的紋路,竟和老煙槍遞來的墓道圖一模一樣。
閃電劈開夜幕,圖上的墨跡在強光中顯形:蜿蜒的線條勾勒出溶洞輪廓,某處標著“金蟾眼”的位置,畫著七個并排的圓點,與小滿尸體上的七處灼痕完全吻合。圖角殘缺的邊緣,刻著半只蟾蜍紋,和弟弟骨梳背面的紋路嚴絲合縫。
“你父親……”老煙槍的話卡在喉嚨里,旱煙袋重重磕在樹根上,火星濺在他左手小指的殘端,“他當年沒進過墓道。”
林秋的呼吸驟然一滯。父親林德勝十年前病逝,臨終前反復念叨“珠子在蟾眼里”,那時他以為是胡話,直到小滿帶著紅黏土死在山里,他才從街坊的閑言碎語里拼湊出片段——父親年輕時曾給盜墓隊當后勤,三十年前那場離奇死亡的盜墓案,父親的名字被寫進了縣志的“同黨”名錄。
“這圖上的油漬,是尸油。”老煙槍盯著香頭,青煙在他臉上織出網狀的陰影,“三十年前,我們用尸油調墨,在墓室里畫了半幅圖。你弟弟三年前找到的,應該是另一半。”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三年前小滿失蹤前,曾偷偷在閣樓藏過半片陶片,上面刻著模糊的蟾蜍紋。那時林秋以為弟弟學壞,動手打了他,現在想來,那陶片極可能是從金蟾墳帶回的。小滿臨死前抓著他的手,指甲縫里的紅黏土混著血,在床單上印出半個蟾蜍形狀的印記。
“他去金蟾墳,是為了找你父親的東西。”老煙槍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睛里映著槐樹的影子,“三十年前,有人把你父親的名字刻在了墓室的罪證上。”
三、貓頭鷹的夜啼
山風裹著雨水灌進領口,林秋打了個寒顫。老煙槍的話像把生銹的刀,在他心里劃開舊傷。父親死后,他和小滿被街坊指指點點,小滿初中沒讀完就輟學打工,說要賺錢給哥哥開照相館。可誰能想到,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后喊“秋哥”的少年,最后會變成殯儀館冷柜里一具布滿灼痕的尸體。
“三十年前,你們到底在墓里看見了什么?”林秋的聲音發顫,骨梳斷齒在掌心掐出紅印,“為什么小滿的死狀,和三十年前的人一模一樣?”
老煙槍沉默許久,直到三炷香燒至半截,才從齒間擠出一句:“金蟾墳里,藏著能讓人活過來的秘寶。”他望向槐樹深處,那里傳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但拿了秘寶的人,會被金蟾反噬,渾身灼痕而死。”
林秋猛然想起縣志里的記載:三十年前的盜墓隊,七人入墓,無人生還,尸體皆在洞口被發現,死狀恐怖,渾身焦黑如被火焚。而小滿的尸體,正是在離洞口半里的地方被發現的。
“你弟弟沒拿到秘寶。”老煙槍的旱煙袋又開始磕石板,節奏紊亂,“他進洞時,墓道里的機關已經被動過。”他指向墓道圖上的“金蟾嘴”位置,“這里有七個石孔,對應人體七處死穴,三十年前我們誤觸機關,王老四當場七竅流血——和你弟弟的死狀一樣。”
閃電再次劃過,林秋看見老煙槍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陳年刀疤,形狀竟與刀疤臉臉上的刀疤吻合。這個發現讓他后背發涼:縣志里明明說三十年前無人生還,可眼前的老煙槍,還有后來在藥鋪遇見的啞女,顯然都和金蟾墳有著更深的聯系。
“三天后,子時,帶三炷香,跟著香灰走。”老煙槍突然起身,瘸腿在濕滑的石板上打了個滑,“記住,進洞前別點燈,金蟾吞燭,生者留目。”
他轉身要走,林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父親的名字,是不是你寫進縣志的?”
老煙槍的身體僵住,旱煙袋“當啷”落地。黑暗中,林秋聽見他壓抑的喘息:“是我……但我沒得選。三十年前,有人要毀了賬冊,我只能……”話未說完,遠處傳來狼嚎,老煙槍猛地甩脫他的手,消失在槐樹深處。
四、香灰與血印
雨不知何時停了,三炷香的香灰在樹根前堆成詭異的倒三角。林秋蹲下身,指尖劃過濕潤的泥土,突然觸到堅硬的凸起——是半片碎陶,上面刻著殘缺的蟾蜍紋,和弟弟骨梳上的紋路一致。
他想起小滿曾說過的話:“哥,等我賺了錢,給你開個照相館,就叫‘秋禾照相館’,把咱們的照片都掛在墻上。”那時小滿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裝著整個星空,卻不知從何時起,少年的眼里只剩下金蟾墳的秘密。
將墓道圖小心折好塞進懷里,林秋摸到帆布包里的骨灰罐,罐身的“秋”字在雨水的浸泡下,竟微微發著熒光。那是小滿用骨梳刻的,而骨梳的材質,似乎和墓道圖上的油漬、老煙槍的旱煙袋一樣,都帶著某種說不出的詭秘。
起身時,他注意到老槐樹的樹干上,新刻了三道劃痕,呈三角狀排列——正是盜墓者標記“生門”的暗號。貓頭鷹的叫聲還在山林里回蕩,這次卻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停在頭頂的枝椏上,金黃的眼睛透過樹葉,將他的身影釘在原地。
“秋哥,別怕。”
恍惚間,小滿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林秋猛地回頭,身后只有空蕩蕩的山路,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腳尖正對著老煙槍留下的三炷香——香灰的倒三角尖端,直指槐樹后方的山崖,那里有片灌木叢,被雨水沖得露出半塊青石板,板面上刻著半只金蟾,蟾口大張,像是要吞下所有的秘密。
五、雨夜的訪客
回到縣城時,天已泛白。林秋站在出租屋的鏡子前,看著自己蒼白的臉,忽然注意到骨梳斷齒處沾著點紅黏土——是老煙槍遞圖時,從他袖口蹭到的。他將黏土刮下來,放在掌心,發現黏土里竟混著細小的磷粉,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和小滿尸體上的灼痕殘留物質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終于明白那些灼痕并非詛咒,而是磷粉遇熱燃燒造成的灼傷。三十年前的盜墓者,極可能在墓中觸碰了含磷的機關,導致全身起火,而縣志里的“暴斃”,不過是后人對未知的恐懼演繹。
窗外傳來梆子聲,是打更人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林秋摸著墓道圖上的油漬,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枕頭下的碎紙——或許那不是藥漬,而是尸油,是父親當年試圖留下的線索。
他翻出珍藏的舊物箱,找出父親的舊賬本。賬本最后一頁,有塊油漬洇開的痕跡,仔細辨認,竟能看出“金蟾”“七孔”等字樣。原來父親早就知道金蟾墳的秘密,卻因為某種原因,不得不將自己的名字偽造成盜墓者,以保護真正的守墓人。
“叩叩叩——”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驚得林秋手一抖。他迅速藏起墓道圖,打開門,只見巷口的張嬸站在門口,懷里抱著個油紙包:“秋子,剛有個戴斗笠的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你弟弟的東西。”
油紙包還帶著體溫,林秋的手指在接觸的瞬間顫抖。拆開后,里面是半本燒剩的日記,紙頁上是小滿的字跡,其中一頁寫著:“哥,老煙槍不是好人,他的旱煙袋里藏著三十年前的賬冊,爹的名字是被他寫上去的……”
日記的最后一頁,畫著個歪扭的金蟾,蟾嘴里含著顆珠子,旁邊寫著:“哥,別信秘寶的傳說,金蟾吐珠,吐的是人心的貪念……”字跡到這里戛然而止,紙角有明顯的灼燒痕跡,像是小滿在臨死前拼盡全力寫下的遺言。
六、晨光中的抉擇
東方既白,林秋坐在床邊,看著骨灰罐上弟弟刻的“秋”字。老煙槍的話、墓道圖的油漬、小滿的日記,像拼圖般在他腦海里成型:三十年前,父親作為守墓人的外系弟子,參與了保護金蟾墳的計劃,卻被內鬼老煙槍陷害,名字被寫入盜墓賊名錄;三年前,小滿發現了真相,獨自前往金蟾墳,卻因觸動機關,被磷粉灼傷致死。
而現在,老煙槍遞來的墓道圖,既是邀約,也是陷阱。他想起縣志里的記載,三十年前的盜墓隊七人入墓,無人生還,可老煙槍卻活著,還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這本身就是個巨大的破綻。
“金蟾吞燭,生者留目。”老煙槍的警告在耳邊響起。林秋明白,所謂的“留目”,恐怕是指進入墓道后不能點燈,否則會觸發機關。而三炷香的倒三角暗號,指向的應該是墓道的“生門”。
他望向窗外,藥鋪的方向傳來推門聲,戴青布面紗的啞女正背著竹簍出門,竹簍里露出半株山參——那是金蟾墳所在山區特有的藥材。啞女曾在藥鋪撞見他擦拭骨灰罐,當時她的眼神里有驚訝,也有某種了然,現在想來,她極可能和金蟾墳的守墓人有關。
將小滿的日記和墓道圖收進貼胸的口袋,林秋摸了摸骨梳的斷齒。三天后的子時,他要去赴老煙槍的約,不是為了秘寶,而是為了三十年前的真相,為了小滿的死,為了父親被污的名聲。
晨光中,骨灰罐上的“秋”字閃著微光,像是小滿在說:“哥,我在等你。”
林秋站起身,窗外的打更人已經走遠,梆子聲漸漸消失在巷尾。他知道,自己即將踏入的,不僅是金蟾墳的墓道,更是三十年光陰織就的迷局。而那些藏在紅黏土里、刻在骨梳上、寫在日記中的秘密,終將在三日后的子時,隨著三炷香的青煙,慢慢浮現。
雨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雨絲打在窗紙上,像誰在低聲訴說。林秋望向槐樹坡的方向,老槐樹的影子在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在等待一個答案,一個關于執念、關于真相、關于放下的答案。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機關陷阱,不知道老煙槍究竟是敵是友,但他知道,小滿的骨灰還在罐中,父親的名字還在縣志的污名里,而他,必須走進那座藏在雨幕中的山,走進三十年前的黑夜,為所有的遺憾,尋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