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盤鋸刺耳地轟鳴,蘇梨穩穩地拽住把手,將實木切割成精準的形狀。
無論如何,蘇梨都必須趕在元旦之前把這座建筑模型順利完工——不為導師的打分,不為獎學金,只為她自己。
學校機械工作間里向來悶不透風。為應付熱浪,蘇梨今天上身只著一件利落的背心,下身磨得半舊的瑜伽褲分開站穩,踩住下工地專用的臟兮兮馬丁靴,露出兩只熱汗涔涔的肩膀。
全副武裝,她忙于自己的學業——盡管,她腦海中的思緒今天并不怎么聽話。它們或多或少地飄游,游到大學校園理想國的院墻之外。
自從阿爾罕布拉宮迢迢歸來后,蘇梨的心里總像扎了根刺似的,忍不住就會頻頻琢磨起顧慕飛這個人。
她的姐妹俞赫不知她交易的內情,看她時不時走神,還調侃她這是要戀愛了。
對俞赫回之以苦笑,蘇梨自己卻心知肚明:身為情婦,她只不過以“職業標準”要求自己,想把自己的甲方顧慕飛研究吃明白。
——誰叫她做事總要求最高標準呢?
在過去的這一整個月里,除飛去格拉納達,顧慕飛帶著她溫泉賭場,游艇騎馬……他讓她大開眼界。
他不過節、不過生日,偶爾拉拉小提琴,還經常會問起她母親蘇雁的近況。
可不巧,若非山窮水盡,蘇梨寧可相信自己沒有家……
簡單地吹去木塊上的木屑,蘇梨就像把煩惱也吹去了。
說實在話,一開始,蘇梨也對顧慕飛有些厭煩。畢竟,除去研究生在讀,她還兼職制圖師,時間很有限。
但能讓顧慕飛這個糖爹一個月付出好幾個零,他的要求也就只剩下隨叫隨到——既然拿他的錢,她總不能太過分。
總之,除了他們誰都沒有走進過彼此的內心,單單從外在和欲望看上去,他們居然都能算一對非常默契的情侶。
……但蘇梨想,她也不能每次與顧慕飛接吻時,都還要提醒自己的“職業操守”吧?
近乎在心底無奈地干笑,蘇梨果斷地拿起另一塊沉重的實木。鋸聲拉開——
況且,顧慕飛這人對他自己已經苛刻到近乎無情。
他幾乎與朝陽同起,作息極其規律,每日必練搏擊,早晚定時操盤閔證和美股;每天都有海量的公事等著他去處理。
除此外,似乎,他還在閔州上流圈子里很有影響力:就像上次在恒泰SP Plaza——
蘇梨忍不住腹誹:若有一天,誰要真與顧慕飛戀愛,她一定誠懇地拱手讓人,并祝愿對方不會被他這個從里到外控制到一分一秒的人逼瘋。
正有些旖旎地想著他的那張俊臉,蘇梨已經把手邊最后的一塊實木嚴格鋸好,接下來就是細節切割、打磨、上膠……
再有三天,這座精準優美的建筑模型便告完成。
按工作室的安全規章,蘇梨仔細切斷圓盤鋸的電源,轉身往更遠的鏈條鋸旁邊走。
“呀!”
蘇梨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涼氣。
一轉身,她幾乎與身后坐在高凳上的顧慕飛撞了個滿懷。
蘇梨的心跳瞬間加速,熱浪直沖上她單薄的臉頰。
天啊——
想起自己今天蓬頭垢面的模樣,蘇梨簡直恨不得當場隱形。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嗎??況且,我們學校的門禁卡——”
幾乎越過他的寬肩,蘇梨探頭探腦地迅速往工作室門口快瞄了一眼。
而正對著她明顯又嗔又惱的桃花眼,黑色長褲里的雙腿悠然伸展,顧慕飛從工作臺邊的高凳上放松地站起身:
“你們校清掃阿姨剛與我說,看到你在這里。我就稍等了你片刻。”
“稍等”?“片刻”?
仿佛只為抓緊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蘇梨的手仍緊握住電鋸的把手不放。她默默起疑:
顧慕飛的魅力她了解。哄幾個清掃阿姨的歡心,替他開門,他信手拈來。
但,少說……她也全心全意地圍著圓盤鋸忙了四十多分鐘。
這可不是“片刻”。
略顯不安地低頭,蘇梨兩手趕忙胡亂地擼掉粗麻布手套,又慌張地摘去難看的護目鏡和記憶棉耳塞。她用手匆匆地來回撫平鼻梁邊被壓出來的凹痕。
她知道自己今天來工作室悶頭干粗活,別說化妝,早上連頭發都只胡亂一卷,清水抹了臉就跑了出來。
再加上工作室里又熱又悶,她現在看起來肯定粗俗得像煮熟的龍蝦,離能配得上他那好幾個零的美色相去甚遠。
背過身去,蘇梨借手偷偷抹去兩頰濕漉漉的細汗,躲著不肯看他。
被自己的信心打敗,她的口氣不甘心地軟下來,卻依舊嘴硬,不肯松口:
“我是說,你怎么也不和我打聲招呼,突然就……來我大學里了?你沒有把車……也開進來吧?”
她想起他那輛招牌似的啞光夜空藍Panamera Turbo S行政座駕。這要是在校園里傳出去……
“沒有。走進來的。”
說這話時,顧慕飛兩步已來到蘇梨的身邊,毫不在意地與熱汗蒸騰的她依得很近。
蘇梨的余光里,他左手搭著駝色的大衣與淺灰的絲絨圍巾。在今天大學生模樣的雪色羊絨衫上,他焦金的額發隨英俊的面容低垂,落在鼻梁。
饒有興味地,他漫不經心地用指尖轉動起蘇梨的模型零件來。
接下來的回答,他口氣漫不經心得像在聊天:
“我讓Quenxus在校園外等了。我來查點事……
“你有沒有碰巧借過貸?”
“呃……沒有。”
蘇梨眨了眨眼。不欠錢是她的原則。
“你什么時候也管起大學生們的錢包了?”
想起上次俞赫與她說周一欠債的事……蘇梨眼神敏銳地盯著他,語氣平靜卻直指要害。
似乎被她犀利的問題問得有趣,顧慕飛的嘴角帶上幾分故意戲謔她的笑:
“放心,有我在,我的利息你付得起。”
聽他格外有余地出口,蘇梨這才意識到,顧慕飛的灰色組織確實在經營著“地下銀行”。況且,他還是那座赫赫有名的閔州財經大學出身。
閔財的話,果然,還是學金融比較主流——
“主修的是政治經濟。”
立刻,顧慕飛看透她的想法。也不遮掩,他迎著她的目光誘導性地一笑。
他這人,居然把別人的腦子當人民公園一樣隨意蹓跶!——真挺煩的。
迷人笑著,他又轉回話頭:
“你若愿意校內幫我四處問問自然最好。但我今日時間有限,先不說這個。有兩樣東西我還要給你。”
說罷,蘇梨面前,他從銀灰色的柔順圍巾下,先托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黑絲絨盒子,又在其上壓住一只雪白的、紙薄的信封,一齊遞到蘇梨的面前。
蘇梨在自己的舊瑜伽褲上來回擦了擦手。她兩手各拈住信封的一角,這才輕輕接過來,挑開信封上的金砂封蠟。
明明,她認識信紙上印著的每一個字;可當它們連在一起,她卻好像又有點不認識了:
“‘閔州市商業聯合基金會慈善酒會暨跨年音樂會邀請函’?”
她皺眉,慢慢念得十分詰屈聱牙。
“‘誠邀蘇梨小姐’……”
她抬起頭:
“……這是什么意思?商業聯合基金會?慈善酒會?是我理解的——字面上的意思嗎?”
“是,也不是。”
手仍托著黑絲絨的盒子,并不看蘇梨,顧慕飛隨口應著:
“閔州市商業聯合基金會由四大財閥輪流主導,目的是維持政商平衡,順便搞搞‘合法’避稅。
“一年一度的酒會,四大家族按理都會出席——”
此時,他這才揚眉,寡情的眼底端詳著蘇梨認真思考的臉,唇角勾起,似笑非笑:
“你說呢?”
“這種酒會,應該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吧?為什么,我會——”
蘇梨的話剛快速脫口說出一半,就戛然而止。她直接又把剩下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所以,你要我陪你去咯?”
“沒錯。而且你必須去。”
顧慕飛看到蘇梨像不情愿似的微微皺眉。他將手中的黑絲絨盒子往前遞了一寸,語氣柔和又帶著淡淡的壓迫:
“打開。”
蘇梨接過盒子,掌心審慎地把盒子打開。
這……
顧慕飛肯定不是單純為討她歡心而送給她。
“距元旦還有三天時間,你可以自行安排,我不打擾。你那么聰明,應該知道要如何準備吧?”
這話干脆撂下,顧慕飛已迅速地轉身離去,像什么更加要緊的事在催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根本不給蘇梨任何反應的機會。
沒再回頭,他只在門口簡單揮了揮手。
“三天之后的傍晚,我來接你。別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