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可哪怕背對著她,顧慕飛的目光卻仍像被蘇梨粘住。他越想拔離,就越怎么也不舍得從她的身上離開。
遠遠的,隨地中海的暖風,蘇梨今天波斯風格的薄紗裙褲微微漾起,她若隱若現的兩腿走走停停。
她的腳步緩慢下來。蘇梨握著鉛筆的右手微微顫動,筆尖在硬皮筆記本的紙面上迅速勾勒——
她時而描繪出庭院的布局,時而刻畫著繁復的雕花。
一條線不小心歪了,她用紅唇輕輕銜咬住綠鉛筆中間,凝著眉輕輕用橡皮擦去,再極認真地重描一遍。
圖紙旁又增添上她自己的注腳:行楷字跡漂亮清秀,但筆鋒也意外銳利,格外咄咄逼人。
顧慕飛遠遠看著,突然意識到,他從不曾留心過蘇梨對某件事認真,以至于他連呼吸的節奏都覺得在對她打擾。
怎么區區兩只普通的木頭鉛筆,在蘇梨的手里,卻像能再造一個新世界?
不知何時,顧慕飛躡手躡腳,已無聲湊得越來越近。
越過她顫動的肩頭,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這是什么?”
忍不住,對于自己不懂的事情,顧慕飛總愿意脫口去問:
“——為何在室內第二層,又安排一排窗欞繁復的窗?不怕被竊聽么?”
當真,蘇梨被他冷靜的嗓音嚇出一跳。她原本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沒料到剛才還對她不耐煩的顧慕飛會再繞回來。
蘇梨手中的筆尖“刷”地劃過意外掉落的紙面:
“你怎么突然走近了?”
輕聲地,她也不算怎樣地抱怨一句,臉頰上帶起淡淡的潮紅。
顧慕飛已經在彎腰去撿。他不能更輕地用掌心柔和撫去紙面上沾染的細塵。蘇梨全部的畫和筆記,都隨機地攤開,在他犀利的丹鳳眼下遭受檢閱。
蘇梨緊張地小聲叮嚀:
“你別看。我還沒畫完……”
從顧慕飛的手中拘謹地接回畫本——他倒真并未擅自翻動——蘇梨萬萬沒想到,身為自己交易對象的金主糖爹,顧慕飛竟會對她的欲望之外、對她的所學所愛也能產生一問的興趣。
此時他專注的英俊面容湊得相當近。順著他帶繭子的指尖,蘇梨看到他正指出她剛剛還沒描繪完的、二樓上的一排屏風似的小窗。
不禁自發地有些靦腆,蘇梨柔然微笑:
“別說,你問得還真關鍵。我剛剛也在想,為什么,在二樓,還非要額外加上這樣一排不透光的小窗呢?
“也就只有你,會想起竊聽這種……”
悄悄地,她低頭藏起嘴角上的一抿偷笑。這才又繼續認真道:
“不過,你倒也確實提醒了我:若這些小窗本就經過特意設計,專門……就用于竊聽的呢?”
邊說,她穿著厚水臺高跟鞋的腳下自然地隨嗓音循循移動。蘇梨又往前走出好幾步。
她抬頭,目光仔細摩挲著古老的墻面,一路攀上華麗繁復的幾何窗欞。仿佛,她隔過時空,正在與它們一一對話:
“……慕飛,你知道么?這間大廳叫使節廳,是專門提供給各國來使,讓他們在此等候接見而使用的。
“你想啊,在信息車馬還很慢的歲月,歐亞大陸上的各國使節們千里迢迢終于聚首來此,忍不住,他們會耳語著彼此的外交政策,會交換著彼此要人的宮廷近況……
“也許,就在這樣的某扇小窗背后,正遮擋住蘇丹在走廊里藏身的視線。他側耳細聽……”
循循講述著,她明亮的眼眉已經在輕輕描摹著顧慕飛的臉龐,端詳著他。
并不繼續解釋這眼神中的意味,低下頭,蘇梨又繼續道:
“幾年前我在芝加哥交換學習時,曾有機會聽某位老教授講課。他說,遠在締造阿爾罕布拉宮的納斯垂德王朝,生而為女性,女人們一入宮門深似海。
“只有當蘇丹接見來自于她們家鄉的使者,也許,她們才會被允許站在這排窗后。
“透過異國他鄉的繁復窗欞,她們不得不討好著他人制定的規則,沉默地旁觀著故土風情,哪怕想要表達……”
說到這里,蘇梨的聲音漸低了些,似乎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影子也被投射在那些窗欞之后。
她的眼底掠過一絲晦暗。
但很快,她又恢復了柔和: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無法掙脫的宮殿。但只要心還愿意感受,就總會有一天,找到打開窗戶的方法吧。”
幾步外回頭,她此時又再度看向他——
陽光從層疊的廊拱外透照,剔透細碎,全落進她此時光輝至純至誠的眼睛:
“當然,這些都只是一家之言。人的行為和建筑的用心……慕飛,是不是很有趣?”
她燦然一笑,臉上再無討好或偽裝。此刻,她只為感激自己仍有熱愛、有夢想,為自己還能感受到這份感激而笑意盈盈。
顧慕飛看著她,這一刻,他的心里好像驟然漏跳了一拍。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做了一個大錯特錯的決定。
在接下來的這一整個下午,他們都如此相伴著慢慢走過花園,走過噴泉,走過樹蔭,走過宮殿。
邊走,蘇梨邊抓住任何能讓她感興趣的機會,停下來一心一意地描繪出眼前所見的一切。而顧慕飛則亦步亦趨地無聲跟隨在她的身后。
他面無表情,盡量冷靜地讓自己旁觀著她在紙上涂涂畫畫。
只要他看到不懂的地方,他就率直干脆地問;而只要他肯開口問,蘇梨就傾盡所學地答。
直到日薄西山,偌大的一座宮殿群閉館,他們兩人也才只不過這樣走走停停地看了不到一半。
手捧著畫得滿滿的畫本,盡管又累,高跟鞋里的腳痛得幾乎都要站不住,蘇梨幾乎全靠著意志才沒有在顧慕飛的面前一跛一跛。但蘇梨的心里卻充盈起一種二十四年來都從未體驗過的滿足與踏實。
當他們兩人離開阿爾罕布拉宮殿群的大門,沿夕陽余暉里的山路蜿蜒,慢慢步行向下,也許是晚風太柔軟——
蘇梨忽然一陣恍惚,像從一個太過美好的夢里跌出懸崖。
她的心猛地失足往下。
下意識地,她無比留戀地回頭望了一眼,卻只見古老的城墻在夕陽下暗淡地佇立無言,仿佛剛才與他的所有……都只是她自己一個人不切實際的一廂情愿。
——剛剛宮殿里的一切,是真的嗎?
——上次在江濱,與他……不也是嗎?
蘇梨低頭看著山路上自己的影子:兩人的影子就像大洋上的兩艘舢板,總漸漸地重合又漸漸地被海浪推分開。
她心頭莫名升起一陣慌亂,像今天這遠在世界盡頭的美好隨時都可能消散。
也許真心……只因她獨自走得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