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為搞明白顧慕飛究竟以什么為生,蘇梨可沒少熬夜偷偷看財經的書。
此時,自坐下起時隔已久,首次,顧慕飛抬起眼眸。
這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冰冷又寡情,眸光黑漆漆得有如深水,迎陽光緊盯住她——一瞬,他的眼睛一瞇,像什么揶揄又要出口。
但最終他微微挑眉。低頭,顧慕飛又只淡然地笑了笑:
“等你將來有了助理,自然就會明白的。”
“那,顧大Boss可誤會了。做建筑師,現在可賺不到錢。我不給別人當助理就不錯了。”
快速說完,蘇梨略微撇頭。有意無意地,她的指尖開始玩弄起他最喜歡的脖頸上垂落的發絲。
“也許……我也應該加入你的組織。那樣看起來,掙錢……都更容易一些。”
這次,顧慕飛沒有回答。
在一番你來我往之后,蘇梨不可能再繼續假裝看不到他一次次后退、但給她清晰劃出來的界限了。
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裝傻,她也不能太過分。
訕訕地,蘇梨只好轉而低頭,自覺無趣地開始把面前的燉牛尾細細吃完。
唔——這道牛尾——?
湯汁的香醇濃郁迅速沖淡了她剛才的悶悶不樂。她暗暗自嘲:顧慕飛這人……你何苦對他自討沒趣呢?
“……除去你想看的阿爾罕布拉宮。”
難得,這次,顧慕飛居然并沒有沉默太久:
“既然來了,你還有其他打算么?”
正完全享受著口中牛尾的濃郁軟爛,這次顯然,蘇梨對回答顧慕飛的熱情非常不高:
“……明晚我們就要飛回去了吧?”
蘇梨嘆了口氣,像自言自語又像感慨:
“……圖還沒畫完,導師又要頭疼了。獎學金的績點……”
話剛出口,蘇梨自己都愣了一下。她似乎從沒跟顧慕飛提起過她自己的生活。
就像,她也早早把他屏蔽,不肯讓他靠近過一點——
從牛尾湯汁上,她偷偷地抬起眼。
莫名安靜。
若有所思地,顧慕飛正在仔細端詳著她。
這沉淀著的目光專注、堅定,讓她回看進去,如臨深淵……
“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她輕聲問,小心地把剛才的問題丟還給他。
匆匆地,顧慕飛這才迅速移開了視線。他低聲回:
“沒有。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整整三個星期過去了,蘇梨詫異,她居然還摸不透顧慕飛對她的態度。這太不應該。
剛剛,他究竟在她的身上看什么?
除開知道他喜歡肆意縱情的女人,喜歡她窈窕的曲線,喜歡她配合著他的主宰又主動索取更多。哪怕,她把他的手指咬破見血——
可這些,又有誰不喜歡呢?
接下來,兩人的視線又再度各自落回到天氣和風景。仿佛剛才不過是一片刻的幻覺。
可蘇梨卻總感覺,腳下的城市,好像開始慢慢變得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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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飯后,表面看起來就和其他常見的情侶一般無二,顧慕飛與蘇梨兩人穿過城市,徒步去參觀這座赫赫有名的阿爾罕布拉宮。
他們沿著坡道一路登上山嶺,這座建于高處的摩爾宮殿俯瞰著全城。冬季游客稀少,雕花的拱門和寧靜的倒影池旁都透著悠遠而冷清的靜謐。
而蘇梨的目光一路越來越閃亮,仿佛她來到了她夢境中才敢幻想踏足的地方。
有人會說,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場人改不了弄權,互相傾軋廝殺的死循環。但蘇梨卻覺得,這其中仍不乏人性的光輝。
來到愛神木中庭的倒影池前,蘇梨幾乎都要跪地開始歌頌偉大的穆罕默德——于她而言,這卻僅僅代指著穆罕默德十二世,納斯垂德王朝的亡國昏君。
也許,歷史認為穆罕默德軟弱;但正因為他選擇了投降,這座輝煌的宮殿才幸存至今。
而今,蘇梨仍舊能如古老的蘇丹一般徜徉其中,仿佛耳聽著往日山呼“陛下萬壽無疆”,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來自于萬萬人共同造就、代代人傳承保護著的奇跡。
跟在蘇梨身旁若即若離,顧慕飛第一次見到她的眼中,真正綻放出夢幻成真的光輝。
她或嬌俏或犀利的桃花眼不知怎樣地看過他多少回,卻從來沒有過哪怕一回,能像今天她看這座宮殿般至真至純。
這光輝,當真揮霍多少金錢也買不來。
從閔州這一路飛來,直到此刻,顧慕飛才恍然驚覺,他內心對于“帶她來此”的執念,遠遠超過了他最初以為的計劃。他知道自己仿佛寓言里幽王烽火戲諸侯一般上頭。
為要活下去,顧慕飛學過很多;他卻確實從未真正學習過藝術或建筑。
在他眼中,這座宮殿和他在閔州的頂層公寓沒有任何本質區別——都是權力的具象、金錢的堆砌。他對自己的哲學從來自信且貫徹始終。
但,此刻,眼看著蘇梨眼里前所未有的純粹,他第一次感到某種微妙的不安:
空蕩的宮殿里,千百年來王侯權貴早已作土。但今日對他們而言,真正不朽的……僅僅只是他和她此時此刻的感受。
蘇梨能真實地、毫無保留地與這個世界連接。
這種連接感,他前所未有。
“慕飛——”
仿佛來自于另一個世界那般遙遠,蘇梨輕輕喚他的名字。
從沉思中,被她的呼喚打斷,顧慕飛不禁一時愣神:
此時下午的陽光透亮,從高大雕花的圓拱門外斜照進來,點點滴滴,都細碎落進蘇梨的頸窩,落在他昨夜萬米高空中熾烈吻過的肩。
蘇梨的模樣從來漂亮,姿態輕盈筆直,妝在他的面前哪怕一整晚也總保持著一絲不變。連今日徒步,她都堅持穿著高跟鞋,像執念的都市麗人。
只不過,眼下,她右手中握住兩支格格不入的木頭鉛筆,左手里是書本大小的硬皮筆記本。自她來時,盡管累贅沉重,這些她就已堅持隨身帶著。
“慕飛,我想……順手畫幾幅圖。我會走得慢一些……可以么?”
——為何,當她開口,在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就早已準備好迎接他的拒絕,并在準備著第二套方案?
“對不起。如果你不想等,我也可以——”
“你畫就好。”
莫名地,第一次,他的心竟像一只難馴的猛獸,十分煩躁不耐——
咬牙,他勉強才硬擠出自己慣用來欺騙他人時的帶著誘導性的笑容:
“你想做什么就做;不必問我。”
嘴上應付著說罷,他只能迅速地用抿唇壓制住內心復雜的波瀾,說完便迅速轉身。
他必須立刻走開,否則他擔心自己再多停哪怕一秒,就無法再抑制住內心異樣的完全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