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夏末，臨東山區(qū)連下了三天雨。張富貴蹲在漏雨的屋檐下，銅煙槍里的火光在昏暗里明滅不定。他抽得太急，一口煙嗆在喉嚨里，咳得肺管子生疼。

“抽抽抽，早晚抽死你！“王秀蘭背著滿簍豬草跨過門檻，蓑衣上的雨水甩了張富貴一臉。她不過二十出頭，手掌卻粗糙得像老樹皮，手背上還有道新添的傷口，是被山上的荊棘劃的。

張富貴抹了把臉，煙槍在門檻上磕了磕：“嚷嚷啥，不下雨老子還想去趕集呢。“這話他自己都不信——上次趕集還是三個月前，用王秀蘭編的竹筐換了半斤煙絲。

屋里忽然“啪嗒“一聲響，王秀蘭沖進去，發(fā)現接雨的瓦盆滿了，溢出來的水正往床底下淌。她跪在地上掏摸，拽出個潮乎乎的包袱——里面是全家最后半袋苞谷面。

“明天必須去磨糧！“王秀蘭把包袱舉到張富貴眼前，面袋底下已經被水泡軟，眼看就要破洞，“再不去，咱倆就等著啃樹皮吧！“

張富貴盯著面袋上蜿蜒的水痕，突然伸手抓了把濕面塞進嘴里。王秀蘭氣得渾身發(fā)抖，正要發(fā)作，忽聽屋后豬圈傳來異響。那頭瘦骨嶙峋的黑豬不知怎么頂開了柵欄，正往山上竄。

“瘟牲！“王秀蘭抄起掃帚就追，臨走不忘把面袋掛上房梁——掛得再高，也防不住她這個三十多歲的丈夫像餓鼠般偷食。

雨后的山路泛著腥氣，黑豬跑得飛快，轉眼就鉆進了后山的雜木林。王秀蘭追到一處背風的山坳，看見那畜生正用鼻子瘋狂拱地，泥土飛濺間有什么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作死的畜生！“她彎腰撿起塊沾著泥的硬物砸向黑豬，那東西在豬背上彈了一下，骨碌碌滾進草叢。黑豬嚎叫著跑遠，王秀蘭正要追，突然發(fā)現腳邊還有幾塊同樣的東西。

她蹲下身，撿起一塊在衣襟上擦了擦。那是塊灰白色的金屬，邊緣不規(guī)則，沉甸甸的壓手。翻過來時，一道陽光穿透云層，照得金屬塊邊緣泛起奇異的銀光。

“啥玩意兒...“王秀蘭嘀咕著，隨手把幾塊金屬塞進兜里。等她趕著豬下山時，天邊已經堆起鉛灰色的云——又要下雨了。

張富貴還坐在門檻上抽煙，見她回來，瞇著眼問：“豬找著了？“

“找著了，還找著這個。“王秀蘭把兜里的金屬塊掏出來往灶臺上一扔，發(fā)出“當啷“一聲響，“后山撿的，差點硌了豬的牙?！?

煙槍“啪“地掉在地上。張富貴像被雷劈了似的彈起來，抓起金屬塊又是咬又是摸，最后竟哆嗦著從灶膛里扒出塊木炭，在金屬上狠狠劃了一道。

“銀子！真是銀子！“他聲音都變了調，瘆人的目光釘在王秀蘭臉上，“哪兒撿的？還有多少？“

王秀蘭被丈夫猙獰的表情嚇住了，結結巴巴說了位置。話音未落，張富貴已經扯下墻上的蓑衣往外沖，連掉在地上的煙槍都顧不上撿。

雨又下了起來，王秀蘭煮好豬食時，天色已經擦黑。張富貴還沒回來，她站在門口張望，隱約看見后山有火光閃動——這懶漢居然摸黑在挖東西。

直到半夜，張富貴才拖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回來。蓑衣不知丟哪兒了，他渾身濕透，右腿褲子撕開個大口子，露出的皮肉上全是血痕?？伤难劬α恋脟樔?，嘴角神經質地抽搐著，像是發(fā)了癔癥。

“快...快藏起來...“他喘得像破風箱，卻死死攥著麻袋口。王秀蘭幫忙抬時，聽見里面發(fā)出沉悶的金屬碰撞聲。

麻袋塞進床底后，張富貴突然癱在地上。王秀蘭這才發(fā)現他右小腿腫得發(fā)亮，有個地方明顯凹下去一塊。

“腿咋了？“

“摔...摔了一下...“張富貴疼得直抽氣，“先別管這個，你明天...明天再去后山看看...“

王秀蘭想掀開褲腿查看，卻被一把推開。張富貴拖著傷腿爬到床邊，從麻袋里摸出塊銀錠抱在懷里，這才允許她點燈看傷。

油燈下，王秀蘭看清丈夫的小腿已經扭曲變形，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她剛要說話，張富貴突然抓住她手腕：“不能找大夫！“

“骨頭都斷了！“

“你懂個屁！“張富貴壓低聲音，噴出的熱氣帶著大煙的臭味，“李有田那個赤腳醫(yī)生精得很，要是看見咱家有銀子那還得了...“

王秀蘭急得直跺腳：“那你的腿...“

“死不了！“張富貴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先把銀子埋好...埋得深深的...“

第二天一早，張富貴就催著王秀蘭去后山。他自己拖著傷腿，在屋后棗樹下挖了個齊腰深的坑。每挖一鏟土，就疼得冷汗直流，可手里的動作卻不停。王秀蘭從后山又背回半麻袋銀錠時，看見丈夫正把床底下那袋銀子往坑里倒。

“你瘋了？埋在自家后院，不怕人偷？“

張富貴咧開嘴笑了，露出被大煙熏黃的牙：“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說完突然栽倒在坑邊，臉色灰白得像死人。

王秀蘭硬把他拖回床上，發(fā)現傷腿已經發(fā)黑，散發(fā)出淡淡的腐臭味。她要去請大夫，張富貴卻揪住她衣角：“再...再等兩天...等銀子的事安排妥...“

這一等就是七天。

張富貴每天發(fā)著高燒，卻堅持要親自處理那些銀子。他把大塊的埋進坑里，小塊的塞進墻縫，還有些熔成了小塊藏在灶臺夾層。到后來，他的腿腫得有腰粗，傷口流著黃綠色的膿水，連王秀蘭都聞得到那股腐肉味。

第七天夜里，張富貴突然慘叫一聲。王秀蘭點燈一看，差點暈過去——他的小腿上爬滿了白蛆，有幾處已經能看見森森白骨。

“現在不去找大夫，我就去報官！“王秀蘭抄起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張富貴這才松口，但堅持要她先把埋銀子的坑填平，撒上枯葉偽裝好。

李有田被半夜叫來，掀開被單就變了臉色：“怎么拖到現在？“他摸了摸發(fā)黑的皮肉，搖頭道：“肉都爛了，只能鋸掉。“

“鋸...鋸腿？“張富貴嘶聲叫道。

“不鋸就等死。“李有田從藥箱取出鋸子，“不過話說在前頭，我這手藝...就算鋸了也未必能活。“

王秀蘭死死按住丈夫。當鋸子碰到骨頭時，張富貴突然掙開她的手，從枕下摸出塊銀錠咬在嘴里。金屬扭曲的“咯吱“聲里，混著他含混的哀嚎。

天快亮時，李有田抹著汗走了，帶走了小半塊銀錠作診金。床下扔著截發(fā)黑的斷腿，王秀蘭用破席子卷了，準備天亮后埋掉。

張富貴昏睡著，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王秀蘭掀開被單，看見剩下的半條腿被粗布裹著，滲出的血漬像個詭異的笑臉。她突然想起老人們常說的話——橫財帶血光。這銀子還沒暖熱，就先吃了張富貴一條腿。

屋外，晨光爬上棗樹梢。王秀蘭拎著席筒往后院走時，發(fā)現新土上落著幾只烏鴉，正用喙啄著什么。她轟走鳥雀，看見土里露出點銀光——昨晚埋銀子時太匆忙，竟漏了一塊在外頭。

她蹲下身，盯著那點銀光看了很久，最后抓起把土蓋嚴實了。起身時，聽見屋里傳來張富貴的夢囈：“...都是我兒的...都是我兒的...“

三個月后，張富貴能拄著拐杖下床了。他的右腿從膝蓋往下空蕩蕩的，走起路來像只瘸腿的蜘蛛。可他的眼睛比從前更亮，常常半夜把銀子挖出來數，然后又埋回去。

王秀蘭的肚子也漸漸顯懷了。她總覺得這孩子來得蹊蹺——張富貴摔斷腿那晚，他們確實有過一回，可后來他傷成那樣...如今摸著日漸隆起的腹部，她總想起那塊被烏鴉啄出來的銀子。

開春時，張家突然闊綽起來。先是翻新了房子，接著買了全村第一輛自行車。張富貴逢人就吹噓自己做山貨生意發(fā)了財，可村里人私下都說，見過他在棗樹下挖東西。

王秀蘭生下兒子那天，張富貴熔了塊銀錠，打成個長命鎖掛在嬰兒脖子上。接生婆看得眼都直了，出去就說張家得了橫財。沒過多久，公社來了人調查，張富貴塞了兩塊銀錠，事情就不了了之。

孩子取名張耀祖，從小穿綢緞吃白面，嬌慣得不成樣子。王秀蘭想管教，張富貴就瞪眼：“我兒子生來就是享福的！“說完摸摸斷腿處，又往棗樹下埋幾塊銀子。

村里人漸漸疏遠了張家。只有孩子們還常來——張耀祖總拿麥芽糖和玻璃球收買他們當跟班。王秀蘭在灶臺做飯時，常聽見兒子在外頭學他爹的口氣：“等我長大了，把整座山都買下來！“

后山的雜木林越來越密，當年黑豬拱土的地方早已長滿荊棘。只有王秀蘭記得那個雨后的下午，記得銀錠在手中沉甸甸的觸感。有時半夜驚醒，她會聽見棗樹下有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土里輕輕翻動。

而張富貴睡得越來越沉，鼾聲如雷。他的斷腿在雨天還會疼，但比起床底下越來越多的銀錠，這點疼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