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內。

油燈在夜風里搖曳不定，將趙炳的影子拉得老長。

他盯著案頭的軍報，眉頭緊鎖。如今軍中魚龍混雜，流民與土匪各懷心思，稍有不慎便會生亂。

想到此處，終于下定決心，此番返鄉，只帶一個親兵司千戶，悄悄啟程。

…

寅時三刻，天邊還掛著殘月，趙炳便翻身上馬。

馬蹄聲在寂靜的營地中格外清晰，寒風如刀，刮得人臉生疼，但他卻覺得這疼痛無比真實。

離家六年的游子，終于踏上了歸途！

一路上，趙炳不自覺地頻頻催促馬匹。官道兩旁的景色不斷后退，熟悉的山川河流勾起了無數回憶。

那些饑寒交迫的夜晚，那些挑燈苦讀的日子，還有臨別時弟弟妹妹含淚的雙眼……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讓他眼眶微微發熱。

身邊的親兵們感受到大將軍的急迫，即便困意陣陣，也咬緊牙關緊跟其后。

望著天際線處逐漸清晰的村落輪廓，趙炳心跳如擂鼓。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趙家村那熟悉的輪廓終于刺破薄霧。

——村口的老槐樹依舊挺立，虬結的枝干上纏繞著枯黃的藤蔓，像極了幼時偷偷刻下身高的模樣。

六年了，這棵樹見證過他寒窗苦讀的深夜，也見證過他離家時的決絕。此刻卻在晨風中簌簌作響，似是在訴說歲月滄桑。

“吁——”馬蹄突然人立而起，趙炳勒住韁繩。

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一滯：

蜿蜒的土路上，黑壓壓跪滿了村民，老老少少數百人。

白發蒼蒼的老者、稚氣未脫的孩童，還有那些曾與他一同摸魚砍柴的少年，此刻都垂首伏地。

陽光穿透云層，為他們的脊背鍍上金邊，宛如一幅凝固的朝圣圖。

“我等拜見大將軍！恭迎大將軍榮歸故里！”整齊的呼喊聲如驚雷炸響，驚飛了樹梢的寒鴉。

趙炳的手猛地顫抖，險些握不住馬鞭。

——這不是夢境，不是他在戰火中無數次幻想的場景，而是真真切切的故土鄉親。

他不自覺更加挺直了腰桿，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后“沖天大將軍”的旗幟在寒風中飄揚，陽光下折射出道道金光。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那個背著行囊狼狽離鄉的少年。而是讓全族所有長輩、同輩、小輩們，都得俯首稱臣的大人物了！

他緩緩掃視人群，在晨光中捕捉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佝僂著背的老太爺，當年總愛用煙袋敲他后腦勺；兩鬢斑白的二叔公，曾手把手教他耕地；還有兒時玩伴們，如今臉上褪去了青澀，卻在抬頭望向他時，眼中閃爍著敬畏。

這一份份目光，比他攻克任何一座城池都更讓人心潮澎湃。

“都起來！快都起來！”趙炳翻身下馬，靴子重重踏在故土上，揚起一片塵土。

他大步走向前排老者，雙手顫抖著攙扶起佝僂的脊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讓各位長輩受苦了！如今趙某歸來，定要讓趙家村的老少，都能吃上飽飯，睡個安穩覺！”

他的話音落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浪直沖云霄，驚得遠處的鳥雀都抬起頭來張望。

終于回過神來，趙炳挨個呼喚著族老們的名字，并攙扶起最前方的老太爺：

“老太爺、二叔公、三叔公…還有各位叔伯兄弟，你們這是做什么，快快起來！

小子一個晚輩，怎受得起你們幾位長輩這般大禮，這可是要折小子的壽的！”

將這幾位族老扶起來之后，趙炳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

很快，他就看到了趙地主身后那個黑瘦的少年——雖然身形單薄，但眉眼間與父親有七分相似。

這一下，他便直接越過了趙地主，來到了自家弟弟面前，試探性地喊道：“狗蛋？！”

“哥！”趙峰淚眼婆娑，之前一直保持的克制消失了，猛地抱住了趙炳。

趙炳拍了拍趙峰的后背，安撫道：“好了，哥這不是回來了嘛！這還有這么多人看著呢，也不知羞。”

趙峰沒有松手，但聲音甕聲甕氣地傳了出來：“哥，我不叫狗蛋，我有名字的！”

“知道知道！趙峰嘛！當初大哥走的時候給你取的！”

趙炳一抬頭，又看見了一男一女站在自己面前：“小宇！”

“炳哥！”趙宇應了一聲。

趙炳又將目光移向了邊上的女孩，白白嫩嫩還扎著一對羊角辮：“妮兒？”

“大哥！”妮兒并沒有和趙峰一樣湊過來親近，只是在趙宇身后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趙炳點了點頭，隨后這才扭頭看向一直被撂在一旁的趙天德：“趙伯父，這些年多謝你照料小侄的弟妹了！”

趙天德自認為是見過世面的人，畢竟鄂爾多斯部的族長他也是一起同行過。

但此時靠近了趙炳，尤其是邊上還有一千多裝備齊整、氣勢高昂的大軍盯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就讓他難以喘氣。

此時額頭上已經見了汗水，連連擺手說道：“賢侄客氣了，我也沒做什么事情，主要也是我家這小子在忙前忙后，我這也是有些羞愧啊！”

“還是要謝的，若是沒有伯父應允，小宇他也做不到此事，這份恩情小侄絕對不會忘記！”說到后面，趙炳鄭重地保證。

趙天德略微松了口氣，想到什么立刻說：“賢侄這里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先去我家沐浴一番，隨后再去祖祠祭祖？”

趙炳擺了擺手說道：“此事也不急，小侄離家了六年，如今也算是小有成就，自然應當先去祭拜父母，隨后再去祭祖！不知這樣安排，幾位族老可有意見？”

以老太爺為首的幾個族老哪敢有意見，立刻搖頭：“理應如此！理應如此！”

隨即趙炳向著趙天德拱了拱手說道：“趙伯父那小子先行離開了，稍后再叨擾一二，趙伯父若有問題，可以來后山尋我！”

趙天德也跟著還了一禮：“賢侄自去！”

趙炳摟著趙峰的肩膀，便向著后山的方向走去，路過妮兒的時候，趙炳的腳步一頓，扭頭問道：

“妮兒，你可要和大哥一塊去祭拜父母？”

妮兒遲疑了片刻，輕輕點頭，隨后跟在趙炳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