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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特赦

陳安站在西岱島監獄的鐵窗后,額角貼著冰冷銹蝕的欄桿,望向遠方。

整座島仿佛一只被鎖鏈困住的野獸,而廣場正是它的心臟——搏動不止,愈跳愈快。

風從塞納河岸吹來,低沉如鼓,拂動旗幟與披風,也吹起了怒火。民眾的聲音起初只是沙沙細語,像石子在暗流中滾動。但很快,浪頭翻涌。

他聽到了不同的怒吼聲。

那些喊聲仿佛一條從街巷中蜿蜒而出的火蛇,在石板與石柱之間跳動,迅速蔓延到了廣場核心。

陳安看見了——雅克在前。

他的臉已不是從前那個倉皇逃竄的少年,而像一塊未被打磨的石頭,生硬卻穩重。

他站在數百名形色各異的人前頭,身邊是工匠、學生、小販、窮畫家,還有幾個休養的士兵。

有的手中握著火槍,有的拿著菜刀和棍棒,也有空著手的,只舉著寫了名字的布條和牌子。

憤怒是他們的號角,勇氣是他們唯一的護甲。

而就在這時,鐵蹄壓進了人聲。

從右側巷口緩緩駛來一支披掛整齊的執政衛隊,盔甲反光,火槍齊肩,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致命秩序。

為首之人身披黑色斗篷,馬蹄下無塵——是富凱。

他坐在馬鞍上,如雕像般穩固,目光自頭盔縫隙后透出審判般的冷意。他沒有發言,沒有呼號,只是緩緩抬起右手。

那是一道命令——“準備開火。”

這一刻,空氣徹底凝固。士兵上膛的咔噠聲如冰屑碎裂,每一聲都像踩在陳安心頭的碎骨上。

民眾的呼喊忽然斷了片,所有人屏住呼吸,如懸在深淵邊緣,只等命運的那只手輕輕一推。

“真的要到這一步嗎?”,陳安低聲喃喃。

他攥著鐵欄的手因血液倒流而發白。他明白,這不是一場戰斗,這是一個問號——未來要走向哪里,要以誰的血寫下轉折。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準備聽見那第一聲槍響。

卻在此時——遠方的石道傳來新的馬蹄聲。

節奏更快,更急,像是一顆心臟在臨終前的狂跳。人群向兩側驚讓,幾乎要擠出一條血道。

一匹深栗色戰馬破風而來,騎者披著藏青披風,頭發亂成一團,額頭冒著汗,馬尚未停穩,他就翻身躍下。

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他高舉右臂,一道金色火漆尚未干透的羊皮文書映著陽光,如圣物般閃耀。

他聲音并不高,但穿透了廣場所有混亂與金屬聲:

“奉國王之命——特赦安德森·陳!”

世界頓時靜止。

火槍停在半空,劍鋒未落,憤怒被臨時封存,仿佛整個巴黎突然屏住了呼吸。

那人是柯爾貝爾——此時只是紅衣主教身邊的一位秘書。沒人注意過他,但此刻他站在槍口與喉嚨之間,擋在殺與救的分界線上。

富凱沒有動。他盯著柯爾貝爾的臉手中的印章與火漆,久久沒有說話。最后只是緩緩收回了右手,像收回一柄尚未出鞘的刀。

“撤。”他淡淡道。

盡管柯爾貝爾已將那道金紅相間的敕令高高舉起,聲聲宣讀入耳,王冠的威嚴仿佛壓在每一寸空氣之中,可那群身披法袍、眼神冷漠的老狐貍——依舊不動如山。

“斬首。”

他們吐出這個詞的時候,語氣平靜得可怕,像是念誦一篇禱告。

他們給出的理由也堂皇無比:“王令雖尊,審判獨立。”

當“審判獨立”成了遮羞布,那布下的刀便不再為公理所控。陳安站在牢窗后冷笑不語,因為法官們的虛弱已經無語言表了。

然后,廣場另一端,很快又傳來了馬蹄聲。

沉重,干脆,像是鐵在宣告秩序。騎兵一列接一列地沖進廣場,馬蹄落地聲重如戰鼓,鐵甲在日頭下錚亮生寒。

他來了。

馬薩林,這位紅衣主教又帶著兩百王室衛兵,從容而來。

他穿著一襲紅袍,袖口墜金,腰帶收束得近乎苛刻,每一個褶皺都像雕刻。他騎在雪白戰馬上,不帶絲毫表情,如同神降。

火槍已上膛,長劍已出鞘,披風獵獵作響。

但他沒有下令開戰。

他只是走到高臺前,緩緩摘下手套,抽出一封蓋有火漆印的文書,舉起。

“自今日起,司法宮諸裁定,需由王室親審確認后執行。”

他目光環視四周,一字一頓:

“安德森·陳,赦免死刑,改為——驅逐出境。”

全場死寂。

那群法官臉色鐵青,手中的判詞仿佛忽然成了廢紙。

他們在兩次投石黨叛亂后,早就成了強弩之末,而此時,即是赦免,也是一記釜底抽薪的政變。

馬薩林要讓法院不再是獨立的力量,而是王座下的一條狗。

而那些法官們也不知道,為什么同為臣子的馬薩林要對王權如此忠心。

這一晚,陳安被押出牢房,親自由馬薩林帶到了塞納河邊。河水泛著月色,映出兩人的倒影。

“你要記得西班牙的事。”馬薩林站在他面前,語氣平靜,“那是你活命的條件。盧浮宮里,還有你親手簽下的記錄。”

“那既然如此,何必又搞這么一出呢。”陳安嗤笑。

“為了法院。”馬薩林毫不避諱,“也是為了你。我不放心你——畢竟我們已經出了一個孔代親王。”

“不過到了記錄公開的那天,孔代大概會徹底失去西班牙的信任,然后回到法蘭西?”,陳安記得,在歷史上,孔代最終被特赦,重新效命于太陽王麾下。

“誰讓可憐的孔代總是打不過我們的大元帥呢?當然,這也是放你走的理由之一。”

兩人不再多言,目光卻在沉默中交鋒許久。

結果上看,他們都贏了。

第二天清晨,巴黎的南城門緩緩開啟。

晨霧中,幾列披著灰斗篷的身影走出。陳安走在最前,神色平靜。

他的身后,跟著數十人。

那些是昨夜廣場上最先喊出他名字的激進者們,是手中舉著沒有填充火藥的火槍、卻仍不肯退讓的青年們,是被法院判定“擾亂治安”的“共謀者”——也被一同驅逐。

成為前往西班牙的先鋒。

兩側街道上,站滿了人。

有老工匠、有街頭詩人、有大學生和鞋匠,甚至還有位身披黑裙、面帶面紗的貴族小姐,偷偷地混在陳安的隊伍之中。

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注視。

有人揮手,有人低語,有人哭了。

他們知道,送走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團火。

一團點燃巴黎舊秩序的火。

就在陳安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方的時候,另一邊的曠野上,一列兵馬也緩緩集結。

孔蒂親王率領的七千正規軍,披甲列陣,營火映紅了天邊。

馬鞍擦響,槍旗獵獵,他們準備啟程——南下加泰羅尼亞,這個1652年被西班牙奪回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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