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繡有金百合的軍禮披風，路易十四昂揚地踏入盧浮宮東翼的議事廳。

他的步伐輕快，卻不失威嚴。那雙加高了鞋跟的皮靴在光滑的地磚上敲出節奏，宛如芭蕾的步伐，他內心的雀躍早已掩飾不住。

“教父，陳先生。”他停在門口，語氣中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我剛檢閱完那支新軍，統一的新制服穿起來比我想象中還要精神。那些士兵……看起來很不錯。”

他有意挺直脊背，把肩膀抬高幾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上更高大些。

馬薩林坐在爐火邊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封剛剛密封的信，抬眼打量了他一眼，神色不明。

“您的軍裝確實威武。”他語氣平穩，語尾卻帶了點諷刺，“那支新軍……很快就能用上了。”

路易十四眼睛一亮：“哦？難道是西班牙？”

馬薩林晃了晃手中的信件：“又有一位伯爵的繼承人叛逃了。是阿爾諾家的人，他拒絕交出兵權，放棄了他在巴黎的父親，在數十人的護衛下，去了西屬尼德蘭，投奔了孔代。”

陳安在一旁微微皺眉。

“這不是正好嗎？”路易十四絲毫沒有遲疑，年少的面孔上寫著決然與興奮，“我們正缺一個機會。這些士兵該上戰場了。讓他們一展雄風——兌現我們的承諾，獎賞那些有戰功的人。”

馬薩林放下信，緩緩起身，走到窗前。他望著遠處依稀可見的，正在離開廣場的軍隊，語氣冷淡卻不失鋒利：

“問題是，他們根本不會有取得‘戰功’的機會。”

他轉身，看向意氣風發的國王，又掃了一眼陳安，語調越發平靜：“這些統一服裝的新兵，確實觀感上不錯。但你若仔細觀察，他們步伐還踩不齊，射擊也多是空響，根本沒法裝備我們的燧發槍。”

“你若是想讓他們去和孔代的老兵交戰？那不是‘兌現獎賞’，是‘兌現棺材’。”

路易十四站在壁爐邊，披風垂落在地上：“那若不讓他們承擔危險任務呢？”

“你太年輕了，那是孔代。”馬薩林聲音放低，“你想樹立威信，也想要勝利，可這是戰場，不是宮廷舞會，不能靠一身軍裝就讓人效忠。”

他轉頭看向窗外，淡淡道：“如果這批新兵，在第一場戰爭里就死傷慘重，不僅不會鼓舞士氣，反而會讓你這‘新軍改革’徹底失信。”

陳安看著兩人，輕輕開口：“而且如果給那些貢獻有限新兵過多獎賞，那會動搖蒂雷納子爵麾下士兵的軍心。”

馬薩林點了點頭：“正因如此，我已經決定——只派出五千人增援蒂雷納子爵。主要是改組后的王室衛隊，以及孔蒂的私兵。這些人至少受過訓練，能頂得住第一輪沖擊。”

“而募集來的新兵，只夾帶少量就好，作為輔助。盡可能讓他們活下來，才配得上‘英雄’兩個字。”

路易十四的嘴唇緊繃著，像是要說什么，卻終究沒出聲。他緩緩低下頭，指尖摩挲著佩劍的劍柄，眼神仍望向窗外那片空曠的廣場。

“至于你想給他們的獎賞和榮耀，”馬薩林的語氣忽然柔了幾分，開始耐心地教導他的這位教子，“就放在你的加冕儀式上。”

“讓他們在王宮前列隊，披上你親自設計的軍裝，昂首闊步地穿過盧浮宮廣場。讓他們在貴族與平民的目光中成為軍魂的象征——不是為貴族而戰，而是為你。”

他頓了頓，目光沉下來，語氣卻更冷冽：“記住，新兵可以訓練，忠誠可以灌輸，但第一場勝利——必須贏。”

“否則，你不僅會輸掉一場戰斗，更會失去這支軍隊的信心，以及你自己的未來。”

空氣凝滯。只有壁爐里木柴偶爾發出的輕響填補著沉默。

火光映照在路易十四年輕的臉上，勾勒出一抹還未被時間雕琢，卻已顯露出棱角的倔強輪廓。

馬薩林輕輕嘆息，語調緩慢而低沉：“不要失落，我的孩子。至少我們最艱難的一步已經跨出去了——軍權，回到了王座之下。”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慰藉：“剩下的，就交給時間。而你，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我已經駁回了孔蒂想要掌握中下級軍官任命權的請求。”他取下一份文書，“這些人，我會從納瓦拉學院的畢業生里挑。”

“可那樣，軍隊不又回到了他們的手中嗎？”路易十四抬頭，語氣中帶著少年特有的不甘。

馬薩林望向他，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正是如此，孔蒂才會同意。”

他攤了攤手：“在這個國家，哪怕你想革新，也得先有能握筆的手。”

“底層識字率太低了。”他倚回椅背，望著跳躍的火焰，眼神幽深，“就連巴黎，也不過三成。你指望他們指揮軍隊？讓他們寫封檢討信都困難。”

他閉上眼，像在自語，又像是在祈禱：“這個時候，我才更相信，貞德確實是主派來拯救法國的奇跡。”

“那這么說……我們的募兵工作是不是陷入停滯了？”

路易十四轉身打破了沉默，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片刻，語氣罕見地透出一絲真實的遲疑：“我聽說……民間有些議論，說王室只是把他們當炮灰。”

話音剛落，空氣里多了一絲凝滯。

“那就用你的名字。”，沉默許久的陳安此時開口。

“什么？”，路易十四挑眉，聲音拔高了一些。

“用你的名字來擔保。”陳安看向他，目光里沒有戲謔，只有認真的光，“讓王室站出來，為這支新軍背書。”

“告訴那些還在猶豫的年輕人，他們的命運，會被太陽王親自照亮。”

“他們的報酬、榮耀、退役保障，全都會記在王宮的賬冊上，不會被哪個貪官暗中吞掉。”

“你要出現在募兵告示上，出現在城鎮集市、教堂前廳。”

“讓他們相信，他們不是被用來墊路的磚，而是王國的一部分。”

路易十四的臉色微微一沉，那些話像鐵錘一樣砸進他內心深處的某塊陰影。

“你是讓我去討好那些暴徒？”他的聲音低了幾分，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那些人曾追著我母親和我逃出巴黎。他們的石頭，差點砸在我的頭上。”

陳安沒有回避，語氣反而更柔了：“我知道你討厭他們。但你是國王。只當貴族的國王，還是整個法蘭西的國王？”

“你要的不只是宮廷里的順從，也不只是戰場上的勝利。”

“你要的是面包坊里的學徒、葡萄園里的佃農、河畔的船夫、集市上的工匠……以及那些你以為恨你的人。”

“他們會變的。”陳安頓了頓，嘴角微微揚起，因為他知道這是位明君，一個充滿野心的明君。

畢竟，這位穿上了高跟鞋也不過一米六，法蘭西的天選救星。

“就像莫里哀筆下的故事——那些一團亂麻的沖突，最后總是由一位公正睿智的國王裁決收場。”

馬薩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陳安，目光中有驚訝，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路易十四沒有立刻答應。他緩緩走向窗邊，雙手負在身后，看著廣場上那些仍步伐凌亂的新兵。

春風還帶著寒意，吹得他披風微動。

“還是先讓他們，學會走直線吧。”路易十四輕聲說。